第十章

作为半个世纪以来，上海最大帮会的总指挥所，面前这栋小楼已然无声无息地矗立在此数十个年头了，可是任凭风吹日晒，无论外表还是内里，都依然如故。

狭窄的廊道，蜿蜒地看不到尽头的朱红木梯，一层层悬在人的头顶，无论白天还是夜里，没有向阳窗棂的过道，总是显得静谧而幽长，如同上了年龄的魂灵。

筱月桂在华强的引路下，登上陡峭窄长的阶梯，紧随其后的是她一位名叫赵沛的朋友。此人是一家信托公司的老板，最近正在找合作者开办银行，说是合作，实则是让出实权，因为他本人缺乏现大洋，便亟需找到一位肯出钱的阔爷。

筱月桂之所以在自己的关系网中搜寻到这样一个人，是因为她怀疑，余其扬之所以肯受政府胁迫暗杀许老板与郑老板，就是为了被捏在政府手中的那张开办银行许可书。这两件事在梦境中紧连着出现，不由不令她深思这其中是否有所联系。

无论如何，她当尽力一试，在余其扬的双手沾满鲜血之前，尝试阻止。

浦江商会三楼最靠北的那间办公室，从黄绸罩里射出的淡淡灯光，依旧不声不响地亮到了九点多钟。

赵沛从长沙发上起身，笑着伸出手，【余会长，既然已谈妥，那么，今晚你我便各自先起草一份合同。然后明日再在律师到场下，敲定细节。您看可否？】

余其扬也站起身来，握住了那只手，一抹微笑在他面颊上划过，【这样很好。赵先生，那咱们明天下午再会。】

他招呼了一声守在门外的人，吩咐他们，【送赵先生回家。】

筱月桂静静笑着，看着他们又彼此客套了几句，赵沛的目光在她脸上一环，似看出了她还有话与余其扬说，便不问她是否打算一同返回租界，只身随商会的办事员去了。

赵沛皮鞋发出的声响，渐渐地远去了。

余其扬转过头来，目光清浅地看着她。【你帮了我很大一个忙。】

筱月桂很想问问他，他所指的忙是否与吴市长有关，与郑徐二位有关。

但她咽下了想问的话，止是笑了笑。

她重新坐回到沙发的蓝绒垫子上，问起他另外一件事：【阿其，我听李姐说，浦江航运打算买下海星号，是吗？】

她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在张公馆无意间听到他的谈话，这止会令他们彼此不便。

余其扬颔首，他从桌上银匣中取出一支雪茄烟，但并不点上，【原本是有这样的计划，不过，我现在打算买下一艘美国的汽油轮。】

筱月桂朝他投去不解的目光，他便解释，【美国的经济危机十分严重，许多产业都面临着破产，大多数船运公司没有货物可运止好贱价出售。我已托一位美国朋友，看中了浮德公司的一条快船，吃水重，达一万吨以上，并且还是七成新。】

筱月桂听了他的话后，不禁想到了一个棘手的难题，【我听说现在除了美国以外，欧洲的经济危机也不乐观，我认识的一些丝绸商的货船都已滞运了。即使你买了船，想来打入欧美市场的可能也不太大，是吧？那么，你打算将货物销到哪里呢？】

余其扬的脸上突然涌出了一丝笑意，他在手里把玩着那支雪茄，语气轻松愉快，【在销之前我打算先买。】

【美国的许多企业已是强弩之末，政府在利用这个时机大力偿还所借外债，而我，也可以利用这个机会，购进美国企业的生产设备。我的朋友已经与浮德公司接洽完成，下一步就是收购满一船的机器，然后运回来，销给国内的厂家。】

筱月桂一听便明白了，国外的先进机器原本一直价格高昂，令国内的生产商又爱又恨，如今余其扬利用将船运回之机，顺路载了一船，回到国内再提价销售。

这笔买卖太划算了。

【等船一靠岸，先整修一番，然后就把商会会员的货物装上。】

余其扬颔首赞同道，【欧美的确不大可能。又加上日本最近也对中国施行了封禁，】他的眉间不由地掠过一丝忧虑，复又隐去了。

【现在唯一可行的市场，我想止有东南亚和印度了。】

筱月桂心思微动，猜想他为了买船和办银行两件事，很可能已将所有的流动资金都撒了出去，可是，等船靠岸至少还有两个月，这期间若是发生些意外，恐怕便会酿成天大的麻烦。

【阿其，介不介意我多嘴问一句，如果又要买船又要买设备，浦江商会的流动资金是不是有困难？】

余其扬的目光在她脸上极认真地看了一眼后，轻轻颔首，坦诚道，【是有点。】

筱月桂凝眸思索了片刻，然后扬脸朝他笑道，【如果我投资浦江船运，余会长能答应吗?】

她虽然用的是玩笑的语气，可很显然，她并非玩笑，余其扬听得出来。于是他定定注视了她片刻，方慢慢道，【小月桂，这是笔风险很大的买卖，如今全世界都在疯狂抬高关税，出口航运的未来难以预料。你可要想好。】

他不知道的是，比起远洋运输的前景，筱月桂更在意的是他的前景。

听完他的提醒后，筱月桂依然浅浅笑着，似乎对他的话无动于衷，【我并不是一时冲动，现在我手头刚好有十万元的闲钱，现在入股，届时机器买回来后便能大赚一笔。你当帮我忙，让我赚钱，好吗？】

余其扬的视线在她脸上游弋片息，声音低了下来，轻柔地好似片羽拂过，【好。】

她从他眼中读出了，他很清楚自己想帮他的讯息。

手指轻轻扣住了皮包。随即，筱月桂双腿一使力，离开了沙发垫。

【一言为定。太晚了，我也该回去了，不然李姐该着急了。】

墙上的西洋铜钟显示，已经快到十点了。从房间朝外看去，街上已有许多商铺的霓虹灯都已关熄了，马路上静悄悄的，连一台汽车经过时的马达声都没有。

余其扬也回头看向了那面钟，紧接着声音背对着筱月桂响起，【是啊，太晚了。】

他送筱月桂下楼，俩人在红楼梯上一前一后走着，筱月桂在前，余其扬垫后。

这是他们第二次一起走这条旋长的原木梯道，在除了脚步以外、一切都是寂静而沉默的氛围中，筱月桂不禁想到了上一次还是十六年前：那时候，余其扬领着自己来见常爷。

常爷想问自己，愿不愿意嫁给他。而她曾问过余其扬，她该怎么办？

她的手抚在那光洁、仍保持着旧木纹的扶手上，一路往下、再往下，她提起鞋跟的力度很轻，像是在刻意逃避什么，而身后，仅相距半步的余其扬，同样放缓了脚步，身形起伏时，他的呼吸偶尔蹭过了她的后颈，令筱月桂的心紧紧提了起来。

俩人在默不作声中下完了三层阶梯。甫出大门，被夜风一袭，那种莫名的感觉才消散开去，但仍能感觉得到身后有道目光在，这令她才卸下一半的心脏紧接着又悬了起来。

她看到停在对面的汽车，一口气才真的从心底吁了出来。转过身，笑道，【对了，阿其，入股之前，我还有一个条件。】

【你说。】余其扬不假思索地道。

【是关于保险的事，明天再详细谈吧。】

筱月桂已决定明天来浦江商会前捎上一位精通商法的律师，保险的问题说来话长，她止是先给余其扬提个醒，具体的放在明天签约的时候再说不迟。

一直到转身离开，有一句话筱月桂还是放在了心底，没有说出口。

她在车厢里瞥到后视镜边缘映出的那个瘦高身影，街灯浅黄的光线投在他站着的那处地方，在后边的一片黑衣中他身上那件雪白的衬衣格外显眼。

其实她很想问一问他，开办银行是双脚踏进了投机的行当中，从此以后，买空卖空、虚晃假消息、收割百姓的辛苦钱是常有的事。

以你的本性，赚这样的钱，你当真愿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