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院三三俩俩的观众都开始起身,按照那男招待手指的方向离场。
这时,一道熟悉的女声从筱月桂头顶后面传来:
【筱小姐?】
这声询问,一下子将她的思绪从电影里拉回了现实。她迅速地抬起右手,抹去面上的痕迹,转过头看来人。
她后首的过道上正站着一名妍丽雅秀的女子,脸上正浮着犹疑不确定的神情。
【是谭太太啊。】筱月桂认出她是《新民报》谭弈的夫人,赶忙起身,让笑容在脸上洇开。
【想不到真是筱小姐!】谭太太颇有几分惊喜,拊掌笑道,【刚刚灯打开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呢。】
【对了,筱小姐怎么来这么远看电影呢?】
筱月桂笑了笑,【恰好路过这里,闲着无事便进来看一场。谭太太呢?】
【《玲珑》杂志托我写一期电影专栏,指明要这部电影的。】
谭弈太太毕业自北大国文系,出嫁后,一直在家中主持中馈,却也时常供些稿件给报社。筱月桂也读过她的作品。
她脸上露出了无奈地神情,【你晓得吗?我在租界转了俩圈都没找到放这片子的地方,还好我家先生知道这家影院,介绍给我。】
筱月桂笑着点点头,【谭太太的大作何时登出来,务必要告诉我,我一定拜读。】
【筱小姐拿我打趣】,谭太太流露出几分腼腆。【游戏之作,登不得大雅之堂,我也只是靠它们打发打发时间。】
俩人一边说话,一边离开了放映厅,途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谭太太道,【我看筱小姐方才似乎落泪了,难道是因为那个杀手死了的缘故?】
筱月桂突被她说中心事,不愿解释,止笑答,【大概是吧。】
【没想到,筱小姐也是这样感性的一人。】谭太太善意地笑道,又接着说,【这片子还好,把杀手的一生都交代得明明白白。初始以为他杀人不眨眼,十分残忍。但他同伴被人害死后,他的那番神色真叫人可怜。或许是因为他从小便被当成了杀手培养,命运没有给过他其他的选择吧。】
她说着,筱月桂就静静听着,直到俩人走出了电影院的大门。
【筱小姐是坐车来的吗?若不是,便委屈一程,坐我家的车回去吧。】谭太太发出了邀请,【我先生刚到,就在对面。】
她朝马路对面的一辆敞篷汽车挥了挥手。
【谢谢你,不用了,我的车停在了那边。】筱月桂指了指前面路口,自家司机早已等在了街边。
【那好吧。】谭太太轻摆手,笑语嫣然地与她告别,刚转身却是一愣。
【你怎么下车了?】她薄嗔道。
谭弈已从马路对面穿过来,到了俩人近前。
谭弈仪表素来洒脱,此时他一袭风衣翩翩而立,英俊的面上,脸色却有些许不自在。
他先看了筱月桂一眼,方回答太太,【我适才看到筱小姐,下来同她打声招呼。】
他朝筱月桂一笑,仿佛若无其事地道,【好久不见了。对了,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谭太太便将之前的巧遇解释给他听。
筱月桂仿佛也忘记了数日以前在这附近见过他的事,微微笑道,【好久不见,谭经理。】
【凌华(谭弈的字)】,谭太太依在丈夫身边,对他提议道。【请筱小姐有空来咱们家喝茶吧。】
谭经理从善如流,【筱小姐若得了闲,还请常到舍下做客,我们夫妇是十分欢迎的。】
【谢谢谭经理、谭太太。一定。】筱月桂含笑答应着。【筱小姐,那我们先走了,下次再聚。】
谭经理被太太挽着胳膊离去,却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但他止见到了一个背影。
随着一场一场公演在华界落幕,承载着辛荔荔的那艘美利坚游轮“西方公主”号距离上海也越来越近了。
昨日余其扬已拨了电话给虹口码头的经理,被告知“西方公主”号在今日上午早些时候便会靠岸了。
筱月桂一夜未眠,眼睁睁地盼到了日出东方,洗漱好、随意用了几口早餐后,便催着李玉一块出门。
等俩人到码头时,那里还只有一些砌货的工人。
李玉笑道,【要不,咱们先去何立那儿坐坐?】
何立离开浦江商会以后,一直在码头上做事,最近他牵头成立了一个叫做“码头工人联合会”的自治组织,宣传共产思想,争取工人权益,现在在上海劳工界里很有号召力。
李玉在前方带路,两个人沿岸差不多走了有半炷香的时间,才来到何立的宿舍面前。透过窗户,止见一群人正在开会。李玉想喊他,却被筱月桂拉住了。
【你拉我做什么?】
筱月桂指指窗户里何立明显不太好看的脸色,【既然他在忙,那我们就别打扰了。随便去哪儿转转吧。】
李玉回过头又看了丈夫侧颜一眼,对筱月桂叹口气道,【他现在啊,把工会看得比什么都重。起初他离开浦江商会我心里还想,这回总算安定了,不用担心了。可现在倒好,做的事是和政府对着干,这简直比打打杀杀还让我提心吊胆。】
筱月桂慢慢陪她走着,拿话开解她,【何立哥向来做事情有分寸,他知道轻重的。】
虽然在梦里,最后何立的确因与政府对抗而被阿其杀死,但既然现实已经有了不一样,那么他的结局也可以改变。
她不会让何立惨死。这既是为了李姐,也是为了阿其。
【如今虽然政府抵制**,但毕竟后者仍旧在地方有一定实力。李玉姐,我想……】她话音未落,却被人打断。
【小月桂。】
俩人齐齐看去,止见原本在开会的何立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朝她们跑来时满脸是笑:【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进去坐啊。】
【何立哥。】筱月桂很久没见他了,方才隔得远没注意,此时靠近了才发现:他似乎比上一次见面越发精神了。
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向上而振奋,从他明亮的目光中,全然看不出李姐形容的繁忙不堪。
【你还说呢,我们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却在开会,都是你的工友,我怎么好进去。】李玉嗔怪道。
【有什么不好进去的,你是我老婆,而小月桂又不是外人。】何立笑呵呵地,非得让她们进去喝杯茶。
于是三人便又走回了他的工人棚,会已经散了,何立不知从哪儿抽出了一张矮杌子让筱月桂坐,他和李玉便坐在他自己那张折叠床上,与她聊天。
今天上午,时间仿佛过得格外缓慢,筱月桂不时扫过窗户外远远可见的海平面,期盼着能看到一支桅杆。
何立看出了她的心急,安慰道,【昨天我找信号室打听过了,说荔荔坐的船一路上都顺风顺水的,今天肯定能如时靠岸。】
筱月桂向他投来感激的一瞥。
【小月桂,这次荔荔回来,你打算何时认她?】
筱月桂垂下眼眸,心中不由流过了一股苦涩。
被李玉拽了衣襟的何立自知失言,赶忙描补,【横竖荔荔就要和你住在一起了,不着急,有的是机会的。】
【我答应过辛妈妈,她不说,我不能说。】筱月桂掩饰住自己的内心,平静地道。
何立与李玉一时无言。其实在他们看来,辛妈妈这么多年都不许筱月桂认回女儿,实在有些不近人情,但以他们的立场,自是不好说什么的。
远方的涛浪一重重地在击打着海岸线,冲上礁石时发出巨大的怒吼声,三人又聊了一会儿后,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离开了何立的宿舍,朝待会儿游轮驶进来时定锚落客的渡口而去。
海边的凤清凉晓畅,浓浓的汽油味向人的鼻翼拍来。这会儿出来,码头上已然热闹了许多,堆货的工人更多了,广场边缘,泊了好几辆黑色的小轿车,还有喷着“40000”字样墨绿漆皮的祥生出租车在街头揽客,走下车的司机抽着烟,不时觑一眼渡口的情形,盘算着待会的生意。
何立的声音突然传过来,【阿其也说今天会来,好像还没到?】
余其扬和沁云是在上午十点时赶来的,他们下车的时候,辛荔荔的那艘“西方公主”号还未到港。
几人靠着扶手栏杆,何立与余其扬聊一些时事,而李玉正与沁云说辛妈妈的信。唯独筱月桂一个人,将左手落在铁皮栏杆上,一双明亮的眼眸静静张望着海的那边。
刮起的海风掀起了她所着玫瑰色旗袍的一角,陡然之间,两声长汽笛“嗡——嗡——”从大海与天空的交接处传来,她手一抖,睁大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