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福隆安奉密诏入宫觐见。
永琪屏退了他人,十分平易近人:“隆安,这儿没有外人,别拘着了,坐下来好说说话。”
福隆安坐下,关切道:“听闻皇后难产,皇上龙体欠安,臣和格格在外心急如焚,今日看皇上气色还好,臣就放心了。”
永琪微笑道:“朕也很想念和嘉妹妹和外甥,和嘉生了济伦之后,很长时间没进宫了,纯太妃一直念叨,朕已经派人去接了,不如留他们在宫里小住几日,好好陪陪纯太妃。”
福隆安一震,皇上根本没有传言中的病入膏肓,让他和妻儿分开进宫,是有用意的,立即颔首道:“和嘉自然希望多与太妃团聚,臣替她谢皇上。”
永琪切入正题:“隆安,你任九门提督有几年了吧,觉得怎么样?”
“回皇上,臣出生将门之家,可是论行兵打仗,排兵布阵都输于阿玛和哥哥太多,九门关乎整个皇城的安危,臣虽愚钝,但每日操练兵士,不敢有一丝一毫松懈,期间历练很多,也跟将士们学了很多经验。”
永琪露出赞赏的目光:“现在九门有多少兵力?”
福隆安没有丝毫迟疑,张口答道:“现有八旗步军以及绿营兵一万八千二百一十二人,巡捕五营马步军八千人,其中骑兵有五千人,听候皇上差遣。”
永琪满意的点了点头:“不错,九门提督虽算不得什么大官,却是个举足轻重的职位,”他戏谑笑道:“听传言说给个兵部尚书都不换是不是?”
福隆安骄傲的笑了笑。
“所以朕把它封给自家人,是最放心的,你也没让朕失望,朕就不让你挪位了,不过朕打算提一提九门提督的品级,由正二品升为从一品。”
福隆安激动的拱手下跪:“臣叩谢皇恩!”
永琪没让他起来,悠悠喝了口茶,轻拂着飘浮的茶叶,似漫不经心的转了话题:“仪郡王最近找过你吗?”
福隆安面露难色,盘算着怎么说好。
“不用紧张,你能及时上报给尔康仪郡王调兵一事,朕知道你的忠心,你哥哥没告诉你,仪郡王的狼子野心吗?”
福隆安心里波涛起伏,冒出冷汗:“臣这几日都未见哥哥,不知内情,仪郡王他…真要自绝于皇上吗?”
永琪未说话,只是平静看他。
福隆安在他强大的目光下惴惴不安,跪的更深,斟酌说道:“皇上请恕罪,仪郡王先前是有意和臣交好,不过说的都是亲戚情分,现在回想起来,他言语间是有不轨之处,既然他要与皇上为敌,臣坚决与他划清界限,誓死保卫皇上安全,决不让乱臣贼子踏进宫门一步!”
短短一瞬间,他心中充斥着巨大的震动,有对权力的渴望,有忠君报国的信仰,有建功立业的激动…
永琪摆摆手:“他要进就让他进,进得来,他还要有本事坐得上。”
福隆安忍不住偷看了一眼皇上,那么信心满满,那么胜券在握,对付权臣恩威并施,四两拨千斤,天生的王者气势注定主宰着天下,仪郡王…如何是他的对手。
他庆幸自己没被仪郡王诱惑,不管怎样,他们一家三代忠臣,不能毁在争权夺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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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琪见过福隆安之后,心里的石头落了一大半,打开窗户,望着远处枯枝桠出神,心想着若要决胜,不外乎控制京城外防两大营,内防京城九门,宫中御林军,细细将此中关键人物依次在脑中过了遍,确定算无遗漏…想得时间长了,冷风吹得头痛。
安德桂从外头进来,抖抖身上的寒气,急忙过去,拿了个热毛巾:“万岁爷,快热热手吧,熬了几天几夜,这会儿也该歇歇了。”
永琪轻轻坐下,由他擦着手,闭目养神,浅浅呼吸:“朕病危的消息传出去了吗?”
安德桂禀道:“皇上放心,敬事房那狗崽子一得了消息就去仪郡王府报信了。”
永琪放了心,小憩了一会儿,醒来又做了诸多安排,而后进内殿给小燕子用热毛巾擦了擦脸和手,絮叨着闲话,及至深夜,十全十美都聚到了坤宁宫。
太后随后也抱着念慈过来,今日是念慈出生的第三日,照例要举行“洗三”仪式,本来应该在午后举办,由接生嬷嬷主持,因情况特殊,改到了晚上秘密举行,没有大张旗鼓的布置,只简单的在外厅正面设上香案,供奉碧霞元君、催生娘娘、送子娘娘、豆疹娘娘等十三位神像,香炉上插一对羊油小红蜡,下边压着黄钱、元宝、千张等全份敬神钱粮,将盛有以槐条、艾叶熬成汤的铜盆以及一切礼仪用品均摆在桌上。
准备时,永琪便迫不及待将念慈抱了去,念慈粉嘟嘟的一团儿,不知道口水还是奶水挂在她嘴角,她吐出舌头一直舔,忙的不亦乐乎,白里透红的小脸蛋上嵌着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简直和小燕子一模一样,水灵灵的瞅着他,瞅的累了,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永琪只看过念慈三回,念慈不是闭眼睡觉就是在哭,还是第一次见她安静的醒着看他,他心都要化了,亲了又亲,喜不自胜,向小燕子炫耀:“小燕子,这不就是一个小你吗?太漂亮了太漂亮了…”
他真是昏了头,这是他最爱的女人为他生的孩子啊,是他的心头肉,是他的掌上明珠,他居然这么冷落她,把一切怪到孩子头上,他简直想给自己两拳!
太后见他终于露出了笑容,恢复了一些状态,更是高兴:“哀家这孙女长大了准是个美人,就怕跟她额娘一样调皮,是个小麻烦。”
永琪扑哧一笑,刮刮女儿的小鼻子:“八成一样。”
他要是能对绵忆这么疼爱就好了…太后不自觉又可怜起欣荣母子来,越来越清明的是,当年自己亲手创造的是一个悲剧,是弥补不了的裂痕。
塞娅凑过来玩笑道:“先说好了啊,念慈以后要给我们思京当媳妇。”
尔康驳道:“哎,那不行,我们早给东儿订下了。”
尔泰帮腔塞娅:“哥,东儿和念慈有血缘关系,是兄妹,你争个什么劲儿!你们订了南儿还不够,还要念慈,也太贪心了吧!”
永琪一听不乐意了:“尔康,你瞎凑什么热闹,想得美!告诉你们,想娶我女儿,必须过我的眼。”
箫剑也一副“娘亲舅大”的架势:“还有我的眼。”
尔泰低声对塞娅说:“得,一关比一关难过。”
众人都笑了起来。
说话间,“洗三”仪式准备好开始了,太后担任了接生嬷嬷的角色,专门学了学流程,她先和永琪带头往盆里添一小勺清水,再放一些金银锞子,十全十美随后依次往里添些桂元、荔枝、红枣、花生、栗子之类的喜果。
然后太后开始给念慈洗澡,一边洗一边念叨着祝词,洗干净以后,用红丝线穿好的绣花针,在酒盅里用香油泡三天了,给念慈扎耳朵眼儿。接着用一棵大葱在她身上打三下,边打边说:“一打聪明,二打伶俐,三打长大有福气。”再接着明月彩霞将娘娘码儿、敬神钱粮连同香根一起请下焚化,把灰用红纸一包,压在小燕子床席底下,保佑大人孩子平平安安。
十全十美纷纷道喜,永琪着四大才子都打了赏钱。
风起绡动,小燕子还是没有醒。
永琪于热闹之后又沉寂下来,怜爱的看着念慈:“西儿,委屈你不能正大光明的洗三,等到你额娘醒了,阿玛一定给你过一个最完美的满月宴。”
一场急风暴雨即将在数百年浮沉不定的紫禁城里爆发。
永琪环顾他的亲人们:“你们都知道了,永璇要走歪路,虽然我已经有了准备,但是九成胜算,就怕敌不过那一成天算,除了尔康、尔泰留下来帮我,你们今日都出宫去吧,箫剑,劳你护送太后、小燕子、念慈…还有欣荣和绵忆去奉天回避几日,待大局稍稳,我再接你们回京!”
太后听了摇了摇头道:“永琪,额娘知道你的孝心,但是哀家哪儿也不去!哀家相信自己的儿子,一定能大获全胜!”
众人不禁对太后刮目相看,有了新的认识。
紫薇、晴儿、塞娅眼眸处满是坚定,纷纷说道:“我们也不走!”
萧剑带着一贯的潇洒和冷静:“我们都动身,恐怕会引起怀疑,假如天命不佑,我们又能躲到哪去!如果小燕子醒来,知道我把你们抛在了宫里,她会怪我的,让我们并肩作战,同生共死吧!”
永琪顿时精神大振,握了小燕子的手,感恩看着大家:“既如此,天命必顾我!”
五更之时,窗外依旧被黑夜的薄纱笼罩着,薄雾冥冥,崇文门的钟声咚咚按时响起,挑着豆腐脑的小贩陆续上街出摊,哒哒的马蹄声强势的打破了这种宁静,震耳欲聋的呼啸而过,小贩的早点摊都蒙上一层扬起的灰尘,纷纷指着远去的官兵骂娘。
永璇高坐在骏马之上,一改往日的阴沉模样,意气风发,头颅高昂的看着宣武门三个大字,想到他的命运将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成为这万里江山的主人,内心一阵激颤。
他将鞭子往天空一扬:“哪个是太白金星?”
幕僚张文远驾马上前指着苍穹正南部一颗明星:“王爷,这颗就是,咱们今天在宣武门起事,音似玄武门,未尝不是上天的一种暗示!”
永璇闻言更增信心,身后万千兵士随他黑压压逼近城门。
张文远阵前大叫:“仪郡王奉旨剿灭叛贼,速速开门!”
城楼上士兵探了一眼,喊道:“王爷恕罪,容禀福隆安大人!”
须臾,福隆安率众前来,下马请安。
“王爷,有何吩咐!”
仪郡王从张文远背后露出身来:“福隆安听旨,海兰察和福尔康等贼子趁皇上龙体有恙,犯上作乱,皇上命人给本王传密旨,让本王入宫护驾!你速开城门,别耽误本王清君侧!”
福隆安不卑不亢:“王爷,有皇上的亲笔圣旨吗?”
永璇从怀里掏出矫造圣旨,递给他。
福隆安凝神细看,疑道:“是皇上写的,可这上面怎么没有盖玉玺?”
永璇略一招手,内奸敬事房的李公公便小跑上前,鼻涕一把泪一把禀道:“隆安大人,奴才是伺候皇上饮食的小李子,皇上被乱臣挟制了,玉玺不在身边,奴才拼了命才偷送圣旨出来,快让王爷进去救驾吧!”
永璇接着道:“隆安,你哥哥福康安也在里面,他的安危如何,恐怕不好说,你且守住城门,待本王进宫支援他!”
福隆安拱手:“既如此,臣请和王爷一起进宫救驾!”
“隆安,不是本王不信你,你们兄弟两个是敌是友,眼下还不分明,否则皇兄也不会绕远路去请本王了,万一你们是里应外合,互为援手,那可怎么好?”永璇寒光一凛,喊福隆安身后派驻五千精锐的总管:“图里琛,保护好隆安大人的安全,待本王救得圣驾,亲送富察兄弟团聚!”
图里琛领命:“喳!”
城门大开,永璇崩得紧紧的神经稍松弛了一点,趾高气扬的奔袭入宫。
“控制了九门,本王心里就有底了!”
张文远满腹狐疑:“王爷,会不会有些太顺利了?”
“是皇上亲口说让本王整顿旗务的,还有皇上的圣旨,他敢不信?不信又能奈我何?”永璇加快骑马速度:“开弓没有回头箭!纵使有诈,本王也顾不得了!”
永璇带领大军迅速控制住了宫门御林军,直奔养心殿。
远远看到尔康、尔泰腰悬宝剑,挡在殿前。
身边的副将穆里玛对永璇道:“王爷,臣去抓海兰察和福康安。”
张文远遂道:“王爷,咱们兵分两路,福家兄弟必定宁死不屈,不用多说,直接斩杀,让泰必图将军留下跟着您,难对付的是福康安和海兰察,这俩人诡计多端,不定在哪儿排兵布阵呢,免不了一番周旋,臣自请和穆将军一起!”
永璇点点头:“去吧!希望再见面,你我就是君臣了!”
穆里玛和张文远很有深意的对视一眼,齐声道:“臣等提前恭祝新皇万岁!”
永璇大笑,朝着养心殿攻去。
尔康站在阶上,剑锋怒指:“仪郡王,皇上还在休息,您这样兵临城下,是何居心!”
永璇振臂高呼:“你们这群逆贼!敢挟持皇上!给我拿下!”
“你才是逆贼!”尔泰声音洪亮,一跃而下。
守卫的御林军高手和永璇的人马激烈缠斗起来,御林军虽勇猛,但寡不敌众,落了下风,永璇被掩护着冲进了殿内。
跨过两道门,畅通无阻的到了寝殿,纷乱声渐小,殿内没有掌灯,黑漆漆一片,让这里有一种令人惊悸的沉静。
永璇的神经已紧张到了一触即溃的边沿,拿剑向床边探着,小心翼翼的唤了一声:“皇兄?”
“八弟吗?”
永琪突然出声,吓了永璇一跳。
永璇黑暗里虽瞧不见永琪的面容,但听声气,便知他极其镇定,一时有些不安,急忙将宝剑隐于身后,作出恭敬的请安模样:“皇兄,臣弟打扰了,海兰察和福康安意欲作乱,臣弟前来救驾!”
永琪笑了一声:“他们哪来的人马?难道尔康和尔泰也跟着一起反了吗?”
永璇知他不会信,也没有时间再伪装:“这世上哪有什么兄弟情义可言!皇兄,你看错他们了,他们都是人面兽心!”
永琪坐起身来,挑开床帘看向他:“是啊,一脉相连的亲兄弟都不能依靠,哪里有真情义呢?若是有,又该多么珍贵。”
永璇逼近一步:“五哥,人人都知道你爱小燕子姐姐,救活了她,你就带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你们早就想离开了不是吗?”
永琪冷问:“你叫她一声姐姐,你有为她担心过一刻吗?”
“她用得着我担心吗?她这一辈子或长或短,也算值了,到了地底下,皇阿玛也会护着她,”永璇有了短短的委屈和羡慕:“谁有她的福气!”
永琪默然,转而问道:“你的腿下雨天还疼吗?”
永璇脑中闪过刚摔断腿时,永琪温和关心的嘱咐他抹药的场景,只不过这些记忆总会埋没在皇阿玛的偏宠下,心里有些刺痛,缩了一下脚:“五哥,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传位给我,我保证善待你,善待尔康尔泰他们,你们想去追求自由就尽管去,我绝不拦着!”
永琪没有接话,掀开被子下床。
永璇紧紧注视他的一举一动,攥牢了剑。
永琪推开窗子,已无铺天盖地的铁戈刀剑之声,一切似乎如常平整有序,漫天的星空也即将消失,给黎明的太阳让路,他仰头望天:“八弟,太白金星每日两次出现在拂晓时的东方和太阳落山时的西方,所以又叫启明星和长庚星,你瞧,现在东方那颗最亮的星星就是太白金星,而你方才朝正南方看到的是木星,它已经快没有光芒了。”
永璇知道他精通天文,说的必然不错,他总是毫不费力就让别人显得很愚蠢,永璇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被他的话震得耳鼓嗡嗡,更是恼羞成怒,拔剑而出:“玄武门时太白金星也不一定就在正南方,可李世民胜了,他说是哪儿就是哪儿!现在由我说了算!”
话音刚落,便听殿角帷幕“哗”地一晌,十几个侍卫仗剑怒目跃了出来,他正惊疑间回头一看,殿外几十名侍卫也已列阵站好,俨然是一支训练有素的禁卫铁军,为首的便是尔康、尔泰。
灯火点燃,殿内通明,再看永琪回身站定,背对星空,端的是气宇轩昂,哪有一点病危的样子,永璇心中大呼中计,预备着奋死一搏,撑到张文远等救援。
其实永璇对这招并非毫无防备,他袍褂里贴身穿着暹罗国进贡的金丝软甲,全副武装,只见他双手一叉,眨眼之间从袖中抽出两把明晃晃的铁尺,在四个人的包围中舞得浑圆,左冲右撞。
尔康、尔泰双双翻转护在永琪身前。
后面侍卫接着团团围上永璇,他一个不留神,一把铁尺被一侍卫夺去,一怔之下,又一侍卫用刀挑飞了另一把铁尺。
永璇一阵焦躁,撕去袍服,两手又各摸一把带响哨的飞刀,“唰”地一声全甩了出去,周围人忙不迭躲闪,只听“叮叮”两声响,两个侍卫身上还是中了刀,噗嗵倒地,还有一把带着尖啸声的飞刀直刺永琪。
尔泰急忙用剑一挡,飞刀掉落在地。
永琪拂开尔泰,掷地有声:“让开,朕来和他比试比试。”
“皇上!”尔康、尔泰齐声欲劝。
永琪双手分别拍了一下他们的肩,让他放心。
永璇冷眼瞥着他们三人亲近的动作。
这时众侍卫已闪开一个缺口,永琪拾起地上的飞刀扔给他:“永璇,你使刀的功夫还是朕教的,看来是经过苦练了,朕现在空手跟你打,不算欺负你吧?”
“我也不用!”永璇将飞刀扔到地上:“五哥好演技,我太高估你对那个市井女人的感情了,居然真以为你快不行了!好啊,这才是我们爱新觉罗家的男人,来吧!”
永琪一个箭步跳进圈子,与永璇对峙,两人的眼中都射出了愤怒的火焰。
永琪成心要教训他,并不使杀招,却步步拿捏他,永璇困兽之斗下心浮气躁,开始用蛮力,连番几个回合下来,他力气渐渐不足,永琪瞅准机会,在他的后背连击三掌,永璇胸中一阵酸热,呛倒在地。
永琪抻了抻下袍,厉声道:“告诉过你内练一口气,总这么浮躁,急于求成,什么事也干不好!”
众侍卫押永璇去外殿。
安德桂随后进来服侍永琪换上一身簇新的明黄缂丝夹金龙袍,头上端端正正戴了一顶天鹅绒纱台冠,永琪方也走向外殿,稳稳坐在正座。
此刻,尔康、尔泰、福康安、海兰察皆已就位,站成一排,被擒获的张文远、穆里玛、泰必图跪在地上。
福康安拱手:“皇上,张文远和穆里玛这两个叛贼竟想来一招坐山观虎斗,单等仪郡王得手,再杀之,自立为王,”他悠悠望着永璇:“看来跟仪郡王也不是一条心啊。”
永璇越想越不对劲,目眦欲裂,声嘶力竭吼道:“穆里玛!张文远!你们这两个小人王八蛋!敢背叛我,你们不得好死!”
穆里玛和张文远均是冷哼一声,张文远面无表情:“王爷,咱们彼此彼此吧。”
“永璇,你想学秦王,倒问问自己,有没有秦王的谋略?”永琪恨铁不成钢:“若朕全无防范,爱新觉罗的江山就要易主了!祖宗们千辛万苦留下的基业,就因为你的愚昧,差点功亏一篑!”
说话间,福隆安、京西健扑营统领岑铭、密云大营左参领齐格押着图里琛等一干反贼进殿复命。
永琪和善微笑:“众卿甲胄在身,都起来吧!”
永璇看到这三人,完全明白过来,这从头到尾就是永琪给他下的一个套,岑铭和齐格根本就是奉皇命接近他的…皇上病危…整顿旗务…福隆安轻易放行…让他一步步觉得自己胜算加成,终于作出逼宫的打算,而永琪可以名正言顺的处置了他,还可以借此看清谁有异心,一并连根清除。
他为自己的愚蠢大笑起来,笑的眼泪都要出来。
永琪挥手屏退众人,只剩了他们。
“五哥…五哥…”永璇叫的情真意切,眼睛通红:“反正我早是个废人了,你杀了我吧!”
“我不杀你,我们毕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弟,”永琪平静看他,目光怜悯:“我记得小时候经常带你一起骑马打猎,那时候你笑的真开心…想不到我们会有这么一天。”
“以前我是真的把你当成最敬佩的兄长,处处以你为榜样,”永璇汲取着那一点余温,而后愤恨的盯着他:“可是你额娘设计让我摔断了腿!从此皇阿玛就再也不喜欢我了,你却蒸蒸日上,受尽皇阿玛的宠爱,你做了再大逆不道的事,他都能原谅!而我,再怎么努力,都得不到他的一句夸赞,到头来,他还是传位给你,我就只能庸庸碌碌的过一辈子,这样的日子我受够了!”
永琪才明白他后来的疏远,知他心结所在,叹气:“永璇,我一直以为那是个意外,如果真像你所说是有人设计,也一定不会是我额娘,她从来都是清心寡欲的。”
“深宫里哪来的清心寡欲,她要是清心寡欲,也不会宁愿上吊,都要逼你娶左都御史的女儿!”
永琪沉默,无言以对。
永璇颤巍巍站了起来:“而你呢?表面上不爱江山爱美人,那你回宫做什么!勤奋用功干什么!在皇阿玛面前处处表现又干什么!最可气的是你什么都得到了,还要装出一副你什么都不想要的样子!你编织这么大一个网,要置我于死地,现在还假仁假义说什么亲兄弟,五哥啊五哥,你真是好手段!”
永琪也站了起来,冷笑:“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吗?”
“就算你从前不是,现在也是了,就算你本心不是,为了保住江山,你也只能是了!”永璇讽刺意浓:“看看你吧,我那悲痛欲绝的五哥,现正在意气风发的处决他的弟弟,他到底有多伤心,又有多狠心,怎么会因为一个女人活不下去?”
永琪只是笑,笑的心底发冷,笑的苦涩蔓延。
永璇发泄似的想说尽说:“福康安、福隆安、齐格、岑铭…他们哪一个不是你的棋子呢?就连你最信任的福家兄弟,日后触犯了你的利益,你也会毫不犹豫的牺牲他们,包括你最爱的女人,你费尽心机让她当了皇后又怎样,你总要对不起她的,这就是你当好皇上的代价!”
“或许吧,朕有很多无可奈何,为了天下苍生,不得不牺牲一些东西,千秋功过,自有后人评说,朕只求问心无愧,永璇,而你扪心自问,有没有愧?”永琪气从中来,怒指他:“你若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只是想要这个位子,朕愿意让贤,可你呢,为了把京西健扑营统领换成自己人,不惜故意挑起争端,和百姓哄抢粮食,找人写那些胡编乱造的书,败坏皇室形象,祖母和亲嫂危在旦夕,你没有丝毫亲情关怀,反而趁机作乱,畜牲不如!平时贪图享乐,结党乱政,竟是见不得人的事!私欲膨胀,罔顾大局,没有一丁点修为!到了现在仍冥顽不灵,还在那里振振有词,简直无可救药!”
“不是我要结党,而是你犯了众怒!多少股肱旧臣被你查的查,撤的撤,官员们现在只想着保命,只想着推责,人心惶惶,政局动荡,你这是在动摇基业!你以为只有我想反吗?你再一意孤行下去,会有更大的灾难!”
“皇玛法推行新政时,何尝不是困难重重?可摊丁入亩、火耗归公、士绅一体纳粮一体当差这些当初怨声载道的政策让国库真正富裕了起来,老百姓赋税减轻,安居乐业,才有了现在的康雍乾盛世,民心才是稳定基业的根本!官心不德,朕要他何用!”永琪顿了顿又道:“皇阿玛以宽仁治人,对下稍有放纵,这些人又开始不思进取,中饱私囊,这才过了多少年,国库又有亏损之势,朕不治何为!”
“你大刀阔斧的反腐,真是为了政治清明还是为了排除异己!如今得到重用的都是你的心腹,顺你者昌,逆你者亡!”
永琪冷冽的眼神刺向他:“跟着你造反的那些人有哪一个忠君爱民?一群不成器的东西!朕不是没给过他们机会,查办了几个巨贪就适可而止了,甚至重用齐格,他们心中有鬼,不知悔改,愿意事昏主,是自己逼自己走上了绝路!”
永璇气势弱了下去,复又瘫倒,呆呆看着地面:“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永琪跟着蹲下来,逼他面对自己:“你知道什么是金蚕蛊毒吗?”
永璇一脸懵然:“那是什么?”
永琪不言,审视了他片刻,又问:“刚才你真的想杀了我吗?”
永璇凄楚的笑了,这大概是他们兄弟最后一次对话了,苍凉又难过的神情浮现在他脸上,往事如烟,不可寻觅,他也不知道那个答案。
永琪握了他的肩,深黯的眼底有了痛惜:“去奉先殿给列祖列宗上个香,给皇阿玛跪一跪,一辈子待在宗人府里悔过吧。”
太阳升起了,一顶明黄软乘舆抬到了养心殿门口,永琪疲惫的迈步向前。
永璇看着他的背影,流下一行泪来。
乾清宫内历数赏罚,尔康、尔泰、福隆安、岑铭等功臣均得到不同程度的加封,皇室手足相残的名声到底不好听,朝堂之上,是乱臣贼子利用王爷谋反的说法,这王爷只是一时糊涂,受到奸人蒙骗,于是那奸人就显得更可恨,均被革职抄家,枭首示众,仪郡王永璇被圈禁宗人府思过。
仅一夜之间,一位王爷倒台,数位权臣落马,余党还要彻查,皇权地位更加稳固,反腐之路势不可挡,人们终于清醒,这位年轻的天子即便多情到常人不及,也不可用纯真和软弱来揣测他。
站在万人中央的永琪,在金碧辉煌的一声声万岁中,却是空前的寂寞。
一下朝,他就和尔康、尔泰急急奔向坤宁宫。
箫剑正在门口张望,看见他们,瞬间露出笑颜,四人勾拳搭背,一齐进屋。
紫薇、晴儿、塞娅立刻起身迎向自己的丈夫。
永琪疾步走向小燕子。
紫薇对着尔康左看右看,眸子里满是关怀:“没有受伤吧?”
尔康转了个圈,笑道:“没有没有,我们都好好的。”
塞娅激动的抱住尔泰:“我就知道你们一定没有问题的,会把敌人打得落花流水!”
尔泰环住她的腰,和她拱头:“那当然了。”
箫剑和晴儿执手相看,笑意盎然。
永琪看着他们夫妻恩爱,安慰又酸楚,不断柔抚着小燕子的鬓角,心底在强烈的呼唤她———
小燕子,醒来吧。
看看我。
他去寿康宫向太后报平安,欣荣担心了整夜,早在那里等着,一见他进门,就率众高呼:“恭祝皇上旗开得胜,万岁万岁万万岁!”
永琪抬手让人平身,他高贵到让人不敢接近,欣荣触到他的目光,还是没有什么光彩,只有无边无际的平静。
欣荣小心翼翼的恭维:“皇上英明神武,臣妾为皇上高兴,昨晚一定累坏了,臣妾让御膳房准备了八宝野鸭汤、佛手金卷…都是滋补的菜,皇上中午就留下来和太后一起用膳吧。”
太后期待的看着永琪。
永琪笑着说好,他少见的上前摸了摸绵忆的头,绵忆也难得没有怕他,乖乖看他。
永琪慈爱的看着他酷似自己的脸庞,连对人疏离和谨慎的眼神都像,心沉了沉,刮了刮他的鼻子逗他,边问:“念慈呢?”
太后欣慰的看着这一幕,答道:“乳母正喂奶呢,一会儿就抱来了。”
永琪抱起绵忆坐到榻上,拿桌上的小老虎和他玩,绵忆开心的咯咯笑。
欣荣和太后对视,眼中泪花闪动。
须臾乳母抱着念慈过来,永琪无比呵护的搂在怀里,去拉她的小手,念慈握住了他的一根指头,宝石般漆黑晶亮的眼珠儿转着,像是在和他打招呼。
永琪低头亲她的小手,目不转睛的看着女儿,宠溺的笑了。
欣荣呆呆望他,这是他真正的笑容,没有礼貌和客气,他爱屋及乌,会把这女儿捧到天上去,可怜的绵忆能得他多少注意?她不由得替儿子心酸,如果不是她这个不争气的额娘,儿子不至如此。
她以为永琪不会再看绵忆了。
谁知永琪抱念慈坐到绵忆跟前,轻声问道:“绵忆,喜欢妹妹吗?”
绵忆可以感觉到阿玛的偏爱,小小的心灵有些受伤,可他瞅着眼前这个漂亮可爱的娃娃,还是诚实的说:“喜欢。”
永琪展颜,将绵忆的手覆上念慈的手,再用自己的大手握住儿女的手:“答应阿玛,永远喜欢妹妹好吗?咱们的家太大了,事情太多了,皇祖母、阿玛、额娘总有照顾不到你们的时候,你是哥哥,要记得保护妹妹,疼爱妹妹。”
绵忆年纪小,还听不太懂,懵然的点点头。
永琪微笑,轻拍他的肩:“吃饭吧。”
欣荣闻言动容,低声叹气。
满桌的山珍海味,佳肴美馔摆了上来,欣荣忙着给永琪和太后布菜。
永琪兴致不高,也没胃口,只是为了陪太后一会儿,浅吃了两口便道:“额娘,朕还有些事,也不怎么饿,你们慢慢吃。”
太后嘱咐了他几句保重身体,便放他走了。
欣荣失神的跌坐到椅子上。
太后同情的给欣荣盛了碗汤,悠悠道:“他的心不在这儿,强留不住的。”
欣荣苦笑一声,无以言表。
永琪出了门,被秋风一吹,打了个冷颤,咳嗽两声,又去养心殿处理奏折。
他一本一本的批着,完全忘记了时间,终于告一段落,安德桂奉上热茶,他喝了身体有点暖意,后靠在椅子上休息。
听见花盆底鞋走路的声音渐近,他倏地坐直,看见殿门口女人旗头垂着流苏的侧影,正身一现,永琪失望的又靠在椅子上。
原来是欣荣。
欣荣怕他没吃好,又着人送来膳食,她佯作不察他的神情变化,热情的亲自将膳食摆上桌。
永琪瞥了一眼,责问安德桂:“皇贵妃进来怎么不禀报?”
安德桂急忙下跪请罪。
欣荣解释道:“皇上不要怪罪安公公,是臣妾的错,臣妾是奉太后之命给皇上送些吃的,担心皇上不吃,所以…”
“妃嫔不能随便进养心殿,下次不要坏了规矩,”永琪没再过多责怪:“东西放下吧,告诉皇额娘,朕会吃的。”
“臣妾记住了,”欣荣好不容易能单独见他一面,当然不愿走,迫切的找话题:“皇上,纯太妃托臣妾向皇上道谢,她说和嘉格格和济伦在宫里久留毕竟不方便,预备明日就让隆安额驸来接,皇上还要见一见格格吗?”
永琪摇摇头:“朕现在没心情,等念慈满月宴再见吧。”
“臣妾知道该怎么说,皇上…”
永琪打断她:“皇贵妃,你也辛苦了,没有急事就退下吧,朕很累。”
欣荣只得把话咽了下去,还是忍不住关心道:“皇上,你的脸色很不好,红红的,是不是生病了?”
永琪扶额闭目:“没事,睡一会儿就好了。”
欣荣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的走了。
永琪知道自己是发烧了,头皮发麻,步履沉重,可他无心医治,幼稚的想着小燕子在病中,他便也陪着吧。
夕阳西下,他害怕传染给小燕子,没有回坤宁宫,而是去了奉先殿。
殿里神圣肃穆,烛火掩映,供奉着大清朝的历任帝后的画像和牌位,永琪看过去,目光停驻在乾隆的巨幅画像上。
不知是不是幻觉,画像上的皇阿玛不似其他祖先一般威严,显得很慈爱,眼带笑意的望着他。
永琪丢失了力气,支撑不住瘫跪下,声音低沉黯哑:“皇阿玛,我本可以规劝永璇,却诱引他犯下大错,把他一辈子关在暗无天日的宗人府里,我…是不是让您失望了?他说得对,我多么狠心,小燕子会爱这样的我吗?十全十美会理解我吗?您说过皇帝是孤家寡人,有一天我的屠刀也会面向他们吗?他们会因我而牺牲吗?皇阿玛,我不要这样…如果有一天我做出了选择,您会原谅我的,对吗?”他头痛难忍,额间热的烫人,欲栽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恍惚间,一具娇软的身躯托住了他。
她的脸贴着他的背。
永琪的心在扑通扑通的急跳,除了她,谁敢这样抱他,谁会这样抱他。
可是…是她吗?
真的是她吗?
虽然只有四天,可他已经等的太久太久了,他甚至觉得沧海桑田,天翻地覆了。
背后的女人手从他下巴摸索到嘴唇、鼻子、眼睛、眉毛…呓语似的,却非常确定:“瘦了。”
永琪不敢回头,总怕这是个梦,他听到女人在温柔的倾诉:“永琪,我去天上溜了一圈,见到皇阿玛了,他过得可逍遥了,乐的像老鼠,他带我逛了很多好玩的地方,我告诉他我们成亲了,我还给他添了个小孙女儿,他可高兴了!”她知道他需要什么,给他坚定的理解:“他说你永远都是他的骄傲,还骂我贪玩,不知道好好陪着你,让我赶紧回来,所以,我回来了,永琪,我回来了。”
永琪寻到她的手,虽然白皙,但并不像大家闺秀那样不食人间烟火到纤尘不染,那上面有苦难的痕印,在宫里养回些水润,还是抹不去,摸到他脸上沙沙痒痒的,再熟悉不过的触感。
别人都恭祝他打了胜仗,只有她懂他。
他歪头,脸枕在她手上蹭着,心有了皈依之处。
然后他回头,她上前,两两相望。
小燕子披着缃色的披风,头发有些乱,垂到腰间,未梳起来,面容是没有恢复过来的苍白,单薄孱弱,她一定是醒来就来找他了。
永琪看着她咧嘴傻笑,笑着笑着就有了天大的委屈,眼眶盛不住泪水,扑嗒扑嗒的掉落,砸到地上,甚至能听到清晰的声响。
真的很丢人,换了任何一个人面前,他也不会放任自己失态成这样子。
小燕子捧着他的脸细看,又瞧见他发间几根刺眼的银丝,心疼死了,眼泪也止不住了,喉咙哽咽:“怎么憔悴成这样子啊,都有白头发了,脸还在发烧,一定没有好好吃饭吧!”
永琪卸下了所有的伪装,搂着她的胳膊,撒娇的语气:“没有,我什么都没吃,我好饿。”
“笨蛋,饿为什么不吃饭啊?”她转着脑袋瞎编:“你没听说过吗?失节事小,饿死事大!”
永琪还是笑,是他的小燕子没错,他的心起死回生了,世界亮了起来,万物有了鲜艳的颜色,春暖花开,他与她在唇齿间耳鬓厮磨,空气里全是她的气息,无孔不入,将他千疮百孔的心慢慢治愈。
他一直都在悬崖边徘徊,踏错一步就是漆黑的万丈深渊,那么多人拼了命的要推他下去,要他粉身碎骨,血肉横飞,他唯有拿起武器,拼死抵抗,只有小燕子用尽全身力气在往回拉着他,以一人之力,救赎了他,张开双臂迎接他。
他手揽在她腰间,空了一下,方才触到肌肤,喘着气,喃喃道:“我怎么觉得你变少了?”
“少?”小燕子踮起脚,伸出纤细的胳膊,绕住他的脖子:“是说我瘦了吗?”
永琪笑了,鼻尖对鼻尖,暧昧的弧度:“我还是希望你胖一点,那样你就会变多一点。”
“啊?”小燕子推推他:“你这词用的好奇怪,哪有形容人用多少的?”
永琪不回答,眸中深情万丈,将她打横抱起,快活的在空中转了几个圈。
“走,咱们接上女儿去吃饭!”
康薇、萧晴、泰娅送了小燕子进去后,就在黄昏中静立等待,天空被夕阳的余晖映照得⼀⽚⽕红,晚霞漫天,他们相拥欣赏。
看到永琪抱着小燕子出来,两人在奔向幸福。
三对都安详的笑了。
太阳升起时要投身理想,太阳落山时要与爱人拥抱的。
寿康宫。
眉儿挑开帘子,是永琪满含笑意的面孔,与中午走的时候完全是两个人了,一惊:“皇上…”再定睛一看他怀中,话也说不利索了:“太后…太后…”
“不用喊了,我们进去!”永琪放下小燕子,拉着她的手进屋。
太后正潜心修佛,闭着眼睛,嘴里一直默念着经文,虔诚的祈祷。
听到动静一回头,看到依偎的两人。
佛祖实现了她的愿望。
小燕子略带羞涩的看着她,凌乱中仍然美丽的惊心动魄,她往前两步,直直跪下:“额娘…”
太后第一反应竟是看向永琪,她的儿子眼角眉梢只剩了满足的笑容,荡漾不绝,温暖而美好,她被他感染,也浮起微笑,起身将小燕子扶了起来:“只可能是你了…好孩子,欢迎回家。”
好孩子…好孩子…
小燕子等了太久太久的话。
横杠在她们之间那么复杂的矛盾,不知道为什么此刻显得微不足道。
小燕子愣了足足半刻,扑到太后怀中,她习惯这么热烈的表达:“额娘,对不起…小燕子不孝,让您操心了。”
太后却不习惯与人碰触,可当小燕子抱了她,她尘封的心被灼烈的温度融解,手犹豫的抬起,终于落下,轻轻拂着她的头发,这个调皮的孩子啊,是来救赎冰冷的皇宫的。
她后悔没有早一点看清,眼眶泛红:“以后就不要离开了,知道吗?”
“嗯!”
小燕子激动的看向永琪,向他炫耀,看,太后不仅是你的额娘,也是我的额娘了。
永琪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有足够的耐心,真正到来之时,还是心潮起伏,迟步走向太后,手放在嘴边咳了两声,僵硬的举起手臂,又不好意思的放下了…这么大人了,哪有还要额娘抱的,何况还当着媳妇的面,也太别扭了!
他讪笑,打算用语言表达:“额娘,要不是我生病了,我也很想…”
太后没等他说完,直接抱住了他,总是觉得儿子很高,要以最严苛的教育来约束他,让他成为最优秀的男子,如今抱在怀里,又觉得他很小:“我的永琪长大了,活得多姿多彩,有朋友,有心爱的人,额娘很高兴。”
永琪兴奋的快要晕眩,紧紧回抱太后,突然觉得不真实:“额娘,我是不是在做梦?”
“不是梦,梦没有这么好!”
小燕子环上他的后背,他被世上最无私最炽热的爱前后包裹,此乐何极。
眉儿迎儿有眼色的将念慈抱过来,喜盈盈的说:“皇上,娘娘,小公主给你们请安了。”
小燕子慌忙期待的看向女儿,她小小的,干净纯真,皮肤娇嫩,大眼睛圆圆的望着自己,像壁画上最漂亮的小仙女儿,是她与永琪爱的化身。
登时母爱泛滥,激动了,伸手,满怀欣喜,谁知——
小公主头一偏,咿呀咿呀,葡萄眼忽闪忽闪,张着手对着永琪。
永琪急忙将手抻过去,小公主满意的呵呵笑,即便没有牙,照样啪叽啪叽,脑袋在永琪肩上乱蹭。
小燕子目瞪口呆,话也说不清楚了:“这这这…”
小公主莫名其妙,继续唆手指头,不认识干嘛要让你抱?
小燕子可怜巴巴:“给我抱抱吧…”
永琪大方递给她:“给你。”
小燕子立刻眉开眼笑,小公主嚎啕大哭,抱着阿玛脖子不松手,小腿乱蹬。
永琪晃着:“哎呦呦,宝贝,怎么掉金豆豆了,阿玛抱啊,别哭别哭……”
小燕子嘴巴张大,像是要整吞个鸡蛋,对自己产生了怀疑:“这是我生的那个吗?”
“嘘!”永琪轻声细语:“乖别说话啊,再吵到孩子,等她睡着了给你抱。”
小燕子撇撇嘴,心里不平衡,仰头埋怨:“我等她睡着了才能抱?你到底有没有告诉她,我是她额娘啊?”
永琪耸耸肩,无辜看她:“我也没告诉她,我是她阿玛。”
太后合不拢嘴,宫女们笑的前仰后合。
小燕子哭哭,所以,女儿你为什么不让额娘抱?我怀胎十月生下了你,差点把命都送了,你阿玛才干了点什么!
太后发话:“行了行了,快把念慈抱到坤宁宫养去吧,哀家可治不了这个小麻烦!”
小燕子直勾勾的瞅着永琪怀中的女儿,一步不落的跟着出了门。
“封号定了吗?真的就叫念慈?”
永琪点头,无奈笑笑:“我想了一摞纸,最后还是你说了算,不过名字我起好了,叫梦西,爱新觉罗·梦西,我们东南西北终于四角齐全了。”
“念慈公主…爱新觉罗·梦西…梦西…”小燕子不住的念着,忽略她挣扎的小手,抱在怀里,低头亲吻她:“西儿,虽然你不怎么懂礼貌,但是额娘不会跟你计较的,额娘一定要你做世上最最幸福的孩子!”
欣荣得到消息也赶过来探望,正碰上他们走出门,她急忙叫停仪仗,静静望着那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样子。
尽管她声势浩大,永琪也不会看向这边。
他在享受着幸福,步伐轻快,无暇他顾,小心扶着小燕子上了马车,她知道他在开心的笑。
欣荣仰头看向天空,银河浩瀚朝她扑来,第一次有了这么深切的疑惑,自言自语道:“什么是爱?”
那种力量真是太强大了,击碎了她以往所有的认知。
桂嬷嬷竖着耳朵,没听清:“娘娘,您说什么?”
欣荣沉思不语,他们这样生死相许,告诉她情为何物,她还能有什么资格去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