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南淮十二那年,遇到了一个神神在在的老道。
那道士的脸枯槁如树皮,头上扣了一顶小帽,衣服破破烂烂的打了几个补丁,露在外面的手腕细瘦如柴,拄着一张同样破旧的幡旗,头发垂下来一绺一绺的,远远的就能闻到一股汗渍味。
虽然年少的南淮对此不屑一顾,但奈何家中长辈却是信这个的,南淮也只得接过了老道塞给他的骨箫。
好在骨萧倒是莹润漂亮,纤长的萧身如玉,摸起来光滑微凉,箫尾还带着几枚漂亮的小玉坠,风一过便泠泠作响。
老道说,这是个好物件,是他的因缘,得随身养着。
当时的他丝毫不信。
但南淮是会吹箫的,晓得这骨箫怕是个稀罕之物,于是便也时常带在身上。习武累了就拿出那支箫,抵在唇边,坐在槐树下,呜呜的吹起来。
这支箫有灵性似的,音调时而激昂腾跃,时而婉转哀怨,有时连风轻轻拂过骨箫莹白圆润的小孔,都会发出似女儿呜咽的声音。
南淮也越发宝贝那支箫,习武时带着,出门时挂着,连就寝时,都得找个盒子装起来放到枕头边上。
那块箫也越发白皙了些,远远看去,好像发着一层莹莹的柔光。
〈2〉
突然有一天,南淮发现挂在腰间的骨箫不翼而飞了。
他有些着急,平时平稳刚劲的字体顿时乱了起来,他几乎吩咐了所有下人去找,全部一无所获。
少年南淮有些沮丧,不知不觉又走回了他经常吹箫的槐树下,呆呆坐着。
槐花开的一丛一丛,斜阳满满的撒下来,透过莹莹泛红的浅色斑斑点点照到土地上,槐花香弥漫,绵长又悠远。
忽听一阵低沉悠扬的孤笛声从远方传来,慢慢的近了,又近了。
南淮怔愣的抬头看,苍白的少女坐在高处的枝丫上,手里拿着莹莹发光的玉色骨箫。
女孩赤着脚,肤色白皙几近透明,墨色的长发如瀑披散开来。
她踏着明媚的夕阳,手边簇簇槐花,眉眼间狡黠的笑意,明艳的眸子顾盼生辉。
她朱唇轻启,声如碎玉,又似他的骨笛。
“你好呀,我叫沈苒。”
眼前的女孩巧笑嫣兮,天际一抹绚烂的亮色,照亮了他与她的初见。
少年向来运筹帷幄的大脑,难得有一会儿什么都没想,如玉的脸上爬上一抹绚烂的绯色,怔愣良久才启唇。
“我叫南淮。”
〈3〉
岁月匆匆而过,南淮已经不是当年稚嫩的模样,剑眉星目,眼如寒潭,整个人如同饱经打磨的利刃,内敛却锋芒毕露。
二十五岁的南淮,早已接受了身边有个叽叽喳喳不停的女鬼。
沈苒跟他说,她已经死了很久很久了,她家里人待她不好,生了她就不管不问,最后竟然为了所谓的嫡女之位合谋杀了她。为防止她死后报仇,还把她的一魂一魄封到了她的骨头里,做成了骨箫。
南淮看她,想说些什么,她又缓缓道,管他呢,现在这些人不过是一捧黄土。反而是她,得到了漫长的时间。
虽然沈苒并没有接受所谓大家族的教育,但她谈吐有礼,进退有方,甚至对兵法都颇有研究。困顿时的开解,战场上的陪伴,南淮都默默记在心里。
少年人的情窦初开,往往都只需要一个美好的姑娘。
外界看来的冷面杀神,其实在默默暗恋着一只女鬼。
〈4〉
在一次庆功宴上,身为大将军的南淮不可避免的多喝了几杯。
沈苒在旁边看他,即使军营里环境恶劣,却分毫没有影响沈苒,女孩子的容貌却依旧艳丽,一如记忆中的初见。
十年的陪伴啊……喝醉的南淮模模糊糊地想,好喜欢她。
南淮半眯着眼睛,酒气翻涌,漂亮的女孩子就在他身边,他想他是再也忍不下去了。
他看着她一字一顿的说。
“我心悦你。”
漂亮如瓷娃娃的少女呆滞半晌,睫毛颤了颤,没有做声,白皙小巧的耳朵却红了。
醉酒的南淮没有得到少女的反应,鼓起了双颊,像小孩子一样小声委屈道:“你不喜欢我吗?”
沈苒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不敢置信她恋慕了十年的少年会突然说心悦她,还会在得不到答复的时候小声委屈。
她眨了眨眼睛。
“你不怕我是一只鬼啊,我索你命怎么办。”
南淮在酒精的影响下费力的思考,反应慢了半拍。
女孩像是怕他反悔似的快速说:“将军你不用担心,鬼司的鬼差会把杀人的恶鬼投进不知道什么轮回,我可不敢杀人,何况我还怕血。”
南淮终于思考完毕,微微歪着头,带着少年的傻气。
“不怕,你是谁都无所谓,我心悦你。”
醒酒以后的南淮发现手里头多了个女孩子,愉快的想,酒可真是个好东西。
〈5〉
家里人见南淮自言自语的次数越来越多,着急忙慌的给他相亲,美其名曰冲喜。
南淮一一拒绝,可架不住家父竟求来了陛下御赐的一纸婚书。
行礼接圣旨的那一刻,南淮想,管他狗屁婚约,等事情安定好,他就带着沈苒远走高飞。
这个所谓的事情,便是他的暗探打听来的消息。
皇帝嫌他功高震主,背地里与国公府勾结,想要置他于死地。
在事情处理好之前,他还不能给沈苒幸福。
虽然他并不知道鬼会不会有危险,但他并不想看到沈苒受伤,南淮默默想,他得把沈苒赶出府邸,找个安全的地方保护她,大不了以后他再重新追求苒苒,撒泼打滚什么都行,他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呢。
〈6〉
沈苒默默的看着他,半晌勾起一抹嘲讽的笑。
“真好啊,我曾相信过我的家人,最后他们杀了我。我也曾相信你,可你也背叛我了。”
女孩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笑的荒凉又绝望。
南淮的心突然颤抖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正常。
他板着脸冷漠道:“人鬼殊途,我要成亲了,以后请你自重。”
女孩颤抖着后退几步,本就发白的脸色此时越发惨白,她摇了摇头。
“南淮,真是……好一个人鬼殊途。”
沈苒的眼圈早就红了,但强行控制着不让眼泪流出来,她声线都沙哑了些许,像是他骨萧呜咽的声音。
“我们结束了。”
沈苒走了,带着她的骨箫,仿佛消失在世上一般。
南淮茫然的望天,心里一抽一抽的疼,他想,以后得用一辈子补偿她了。
〈7〉
刺客如约而至了。
南淮在府邸里布下了天罗地网,就只等他们上钩。
事情顺利的超乎意料,南淮看着被擒住正在挣扎的刺客,心里一片漠然,还带着微微的后悔。
然而变故突起,后院突然起火,只听得将军府里一阵喧嚣。
南淮蹙了蹙眉,打算起身前往查看。
但假意被擒的刺客趁这时暴起,剑尖直指南淮的心脏,速度快到甚至有残影。
大意了!这剑恐怕躲不过去。
南淮迅速反应,想把伤害降至最低,可时间只来得及他微微转动一下身体。
……他还没来得及和苒苒道歉。
一只漂亮的骨箫突然出现,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迅速的捅穿了刺客的心脏。
殷红的血顺着箫身喷溅而出,刺客所有的表情定格在脸上。
被鲜血染红的骨萧变换成浑身是血容貌艳丽的姑娘,她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盯着他,缓缓的扯开一个苦笑。
南淮伸出手想要碰她。
沈苒却后退了两步,身形开始变得透明。
“南淮,这才是真的结束。”
漂亮的女孩在空中碎作无数光点,南淮的大脑一片空白,伸出手想要抓住她,却只碰到一片虚无。
他突然想起女孩说的话。
“鬼司的鬼差会把杀人的恶鬼投进不知道什么轮回。”
“我可不敢杀人。”
“何况我还怕血。”
〈8〉
南淮疯了。
他举行了一场没有新娘的婚礼,对着一片虚无,笑的温柔缱绻。
成亲的队伍在漫天的大雪中一片死寂,像触目惊心的血迹。
洞房花烛夜,他一个人坐在榻上,服下了毒药。
“别怕,我来找你。”
“知道你怕血,我不会出血的,别担心。”
他的手微微痉挛,双眼慢慢阖上。
我一定会找到你的,无论轮回一百次一千次,无论尸山血海,我都会找到你。
那时候,无论是谁,都不可能把我们分开了。
〈9〉
南淮的葬礼草草了事,将军府的人走的走散的散。
昔日门庭若市的将军府,如今荒凉的都长了杂草。
只有南淮的榻旁,一个碎作几瓣的苍白骨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