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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他相遇

换岑

宋子安第一次见到顾熙宁是在七岁。

彼时昭顺女帝带着一众帝姬皇子驾临宋家,为久病缠身的宋老太师祈福保佑。

宋家上下个个紧锣密鼓地忙着自己的差事,一时只剩得偏僻的西角门的守卫无所事事,在凛冬料峭里笼着手打瞌睡。

宋子安好不容易才等到认识他的守卫都走开了,才动了动早已僵硬的双腿双脚,趔趄走向那带着毡帽哈气的守卫。

他站定了身子,恭敬施了一礼,而后从袖子深处掏出银两悄声道:“烦请师傅通融,我是三夫人那的小厮,是替她给故人拿东西的。”

守卫掂了掂银两,不屑地上下扫视宋子安单薄破旧的衣服,半响方不情不愿的开了小门缝道:“今儿府上有贵人,你可仔细着些,免得冲撞了贵人,惹得他们晦气。”

他忙连声称谢,快步挤进了门缝。

顾熙宁好不容易挨到仪式结束,她闷得厉害,便凑到女帝身旁小声撒娇:“母皇,宁儿和三皇姐四皇兄从未来过宋府,可否让宋家公子带我们四处转转?”

女帝捏了捏她的包子脸,宠溺地笑着招呼:“既如此,便让子清子玉带熙宁他们一同去吧。”

众人也便行礼离开。

宋子清走在侧面引路,一边还念念有词的介绍:“这是正德皇帝御赐的珊瑚礁,殿下们请看,如今虽是冬日,却仍生机勃勃,奇哉妙哉。”

顾熙宁忙打断他:“行了吧子清,你们家老头子还真没少让你做准备。但我们是来寻些好玩的,又不是听你来念经的。”一时惹得众人哄笑起来。

宋子清面红耳赤,他羞愧转头,却瞥见假山后一抹黑影闪过,他立马喝道:“什么人?”同时已快步奔到假山后面。

宋子玉也焦急问道:“子清,是什么人?”

“倒也不是旁人,正是我们家二公子。”宋子清此时从假山后推搡着一人出来,语气里却是满满的嘲讽。

“怎么,二公子今天竟也有雅兴登临鄙舍?当真蓬荜生辉啊!瞧瞧这拿的是什么?哦,难道沈夫人那里连暖炕的黑炭都没有了么?还需要你偷偷摸摸的?当真可笑。”

说着,他竟上前开始用力抢宋子安手里的竹筐,“不如让弟弟帮哥哥拿着吧,免得哥哥累着。”

宋子安默不作声,他取炭回来,却不想遇到他们一群人,本想悄悄溜掉,却仍是被宋子清发现。

他心下懊恼,手上力道变小,宋子清一把抢过,却是嫌弃的又马上把竹筐扔到了地上,黑炭摔出竹筐,碎成了小块。

“你!”宋子安总算开口却只有短短一个字,他望着宋子清,眸子黑沉黑沉似无底空洞。

“我什么我,是你……”

“够了!”

顾熙宁打断了宋子清的话,她蹲下身来帮已经开始捡炭的宋子安。她艳丽的衣裙扫到了地上,登时一片污色,可她没有理会。她的手接触到冰凉的地,早已冻得通红。

旁边的宋子玉忙把自己的手炉递给她:“殿下,你快些起来吧,天寒,小心你的身子。”

顾熙宁没有接过手炉,她仍蹲在那里捡着炭,宋子安错愕抬头,却不成想二人离得太近,她额上的坠珠步摇直接扫到了他的脸上,留下一抹不同于寒冬凛冽的沁凉。

他终于仔细看清了她的脸,方才在假山后只是匆匆一瞥,而今却是都能看到她脸上的一层汗珠和她眼角的泪痣。她整张小脸红扑扑的,小巧精致的鼻翼稍稍颤动,细长纤密的眼睫如蝴蝶翅膀,悄然撩动他冰冷的心。

“哼,别看了,我知道自己长得好看。”顾熙宁总算站直了身子,她扶正了歪斜的簪钗,又弯腰对蹲在地上的他说:“我叫顾熙宁,以前从未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

此时天边日光流转,已近黄昏,一抹残阳洒下,细密笼住了顾熙宁周身,她的衣裙在姹紫嫣红里浓墨重彩,却仍比不上她唇边的笑意光彩照人。

一身黑衣的小小少年抬头与她对视,那黑沉黑沉的眸子中掩映流光绚烂,他郑重回答:“我叫,宋子安。”

说起宋子安的身世,当真算是宋家二房的污点。宋家二老爷有次办公务路过城郊村落,惊鸿一瞥看到了在河边洗发的沈氏,从此念念不忘,后来竟背着宋家在外偷偷纳了她。

但他另置房产的事很快便被宋家上下知晓,宋二夫人不动声色,独自去和沈氏交谈。

她说:“妹妹若是肯自己受些委屈,至少也不会让子安从此难过。宋家是怎样的门第,又怎能容忍私生子过府?老爷一时糊涂,我这掌管二房后院的又怎能让老爷蒙羞。妹妹回主府自然是不可能的了,不如就与子安在此住下,一世安顺,岂不更好?”

原来这二夫人在府里事事精明,却唯独些许年来不曾育有子嗣。她心里盘算如今沈氏生了个儿子,若让她过府,自己的地位难免降低。且若以后自己有了孩子,位分更是尴尬。所幸便不让沈氏和宋子安回来便好。

沈氏迫于身份也便应承下来。只是从此后二老爷就不常来了,母子二人日子过得愈发艰难。沈氏甚至要靠日夜织布卖布来维持生计。这也多亏了心善的三夫人时不时接济着,才勉强撑到宋子安七岁。

宋子安从小就明白自己身份特殊,小小年纪冷嘲热讽更是听了不少。宋府中人明着嘲讽他为二公子,暗地里却是叫他杂种,甚至于低贱的侍从都对他鼻孔朝天。

最初听到时他也会愤怒,他问沈氏他的父亲为什么不来找他们。沈氏的面容透露着悲戚,但她却揽过他柔声道:“子安,不要在意旁人如何说。母亲只愿你这一生平安顺遂,达成心中所想。”

宋子安原本觉得他这一生里只有母亲和三夫人会对他好,于是他心里默默记着,准备自己真正有能力的那天来加倍回报。

至于别人,他不屑一顾也从不在意。

他明明才七岁,却仿佛历尽千帆,他的眼眸永远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永远让人走不进。

可他遇到了顾熙宁,那个五岁的女孩儿,稚嫩的如这世上最娇艳的含苞待放的花朵。她那样美丽尊贵,却甘愿弄脏裙摆替他捡炭。

她与他说话时不是高傲轻蔑,而是弯下了腰与他平视。她维护了他那早已残损破败的自尊心,她向他绽放出那样一个温暖的笑容。

宋子安在那一刻,分明听到有冰碎裂融化的声音,那大约是厚厚包裹着他的心的壁垒,在光明与绚烂中悄然破裂。

这是他七年来,第一次得到了尊重。

熙和帝姬,顾熙宁。

宋子安想知道她的身份并不难,可他却也清楚地明白了他们之间的差距。

尊卑,是横亘中间的巨大鸿沟。

他想要见她一面,对她说声谢谢,就必须跨越这鸿沟。

却不成想,为了这个目的他足足努力了十年。

七岁的那年冬天的大雪节气,他跪在吏部府衙之外等他的父亲。

漫天大雪飘落于他单薄的衣衫之上,冰冻着他的肌肤,侵蚀着他的双腿。有凉意迷蒙了他的眼,可他仍脊背挺直,咬紧下唇倔强地抬着头。

路过的行人指指点点,却没有一个人上前来替他遮挡一片风雪。

他在心中冷笑,在这世上,他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从清晨到傍晚,他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一动不动。

双腿早已毫无知觉,意识也逐渐迷沉,最后的最后,他的父亲终于让人给他扔出来一件锦袍。

可他看也不看,他沙哑着声音对侍从道:“宋氏子安恳请大人应允我一个愿望。”

过了许久许久,像是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一双貂裘靴终于映入他的眼帘。他勉力撑起头,望着那张与自己相似的面容上写满了不耐烦。他闭了闭眼,开口道:“望大人能允我入官学读书。”

他以头伏地,恳求道:“望大人应允。”

宋铮看着跪在地上的宋子安,他的双手早已冻出红疮,可他仍指节用力支撑着摇摇欲倒的身体。许是出于怜悯与仅存的一丝父子之情,良久他才叹了口气:“好吧,我答应你。只是从此以后,望你好自为之,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宋子安低着头听宋铮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半响他才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谢谢,父亲。”

有水迹划过他的面颊,不知是融化的雪还是心头的泪。

宋子安如愿进入官学求学,他起步晚,便用了十二分的努力去弥补自己与旁人之间的差距。

先生同情他的身世,便额外给了他许多典籍。他礼貌谢过,对先生不卑不亢道:“多谢先生,但我不需要同情。”

如此日复一日过去,他在官学便读了六年书。这六年来,讥讽自是不少,而每当此时,他便会想起顾熙宁,想起那年冬天。这么一想,他心中便宽慰许多。同时他又不禁好奇,如今的她,又是什么样子?

是否,仍然记着他?

可若是忘记了,也没有关系,他会努力,使自己重新站回她的面前,告诉她:“我叫,宋子安。”

昭顺女帝一朝世家林立,政堂之上更是党派之间错综复杂。个人命运紧靠家族兴衰,可以说,没有背景,就难以在朝堂之上取得一席之地。

宋子安虽只有十三岁,却过早地明白了这些道理。或许是上天感动于他的努力勤勉,便破格给予了他聪颖的头脑与早熟的心志。他深深地知晓,自己只有站在高位,才能庇护母亲,摆脱身世的束缚,再不受讥讽与耻笑。

他才能再见到顾熙宁。

可他身似浮萍,即使富有才学,想要进入官场仍是难上加难。宋子安觉得,当初跪在雪地之上的痛苦都没有这件事来得艰难。

可他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又怎么甘心放弃?

绝对不可以,为此他愿意做出莫大的牺牲。

哪怕出卖自己的灵魂。

宋子安望着李绅那张满脸横肉的脸,平静的解开了衣衫,他一步步走向床榻,脑海中却闪现出顾熙宁天真美丽的面庞。他闭上了眼睛,他听着李绅在他耳边淫笑,他的发丝遮住了他的面庞。

他的嘴唇早已咬破,他的指甲掐进了肉里,生疼生疼就像他的心一样。

他突然开始痛恨上天不公,他痛恨他的父亲,他痛恨整个宋家,他痛恨他身处的这个世界。

他痛恨这样不干净的自己。

可他不后悔,若是将自己肮脏破烂的灵魂丢弃,是否可以换得新生?

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追逐他生命里的光芒。

李绅是朝廷四品官员,他用了两个月终于打听清楚这位官员不为人启齿的秘密,或者说,这些官员。

大昭一向国风开放,世事繁荣之下却总有阴暗面所在。

又有谁能想到,堂堂政堂机要,堂堂世家子弟,却有玩弄娈童的肮脏癖好。

“大人,可否,将此事隐瞒?”宋子安微微喘气,小心翼翼地询问。

李绅贴在他耳边淫笑:“怎么,身子都脏了,还想装作冰清玉洁?”

宋子安隐在暗处的手不禁握成了拳。

“哈哈哈,你放心吧,小娃娃,本官玩过的人那么多,若是轻易让别人知晓,本官这声名还如何自保?”

宋子安心中冷笑,面上却泛起潮红,他稍稍侧身缓解疼痛,却惹得李绅不满,他只好忍痛转身。

这是第一步,他在心里默念。

收益便是他得以依托世族李家。

那么,第二步,张家。第三步,崔家。

他宋子安发誓,今日所受的耻辱,来日定加倍偿还。

他从来,都不是心慈手软之人。

宋子安的十三岁到十六岁,是黑暗而羞耻的。

可顾熙宁的十二岁到十五岁,却明艳而快乐。

六岁时不经意的善举,她早已忘却,宋子安这名字,她更只是在侍女的闲言碎语中才恍若初知。

“唉,你听说了么,最近京都里哪家世家公子都不如这位宋公子名声显赫。据说其人有麒麟之志,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十二家大族纷纷上书女帝举荐此人入朝为官,可他才只有十六岁啊!”

“是啊是啊,而且听说这位宋公子芝兰玉树,貌若潘安”

“哼,你们又嚼什么舌根子?”顾熙宁叉着腰打断在廊下窃窃私语的侍女。

“啊,殿下恕罪。”侍女忙跪倒请罪。

“得了吧,你们那罪摞起来都比我高了。赶紧跟我说说,是什么好玩的事?”顾熙宁摆摆手,转头去逗弄廊下的雀儿。

“殿下,知道您爱热闹,奴婢们现在就告诉您。”

“宋子安?好生熟悉,倒像是在哪听过似的。”顾熙宁垂着头回忆,额心花钿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淡粉色的衣裙更衬托她人比花娇,美丽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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