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掉安阳二公子后,黑小虎又连续挫败几大跋扈世家,那些赃物,他把很大一部分都分给了附近镇上的穷苦百姓。
这确实不该是魔教少主的风格,但他确实是那么做了,魔教兴起不久注定争议纷纷,他也不想徒留个洗不清的恶名。
剩余的财物,他留了部分遣人送往黑虎崖为百废待兴的魔教建设,还有一部分,命人全部装在木匣中,随他运到一个地方。
要办的事情已经结束,这江湖他也算是凭一己之力伸张了一次正义,现在,该去见一个人了。
十里画廊的偏僻一隅,一座茅屋升起炊烟,走近还能闻到浓浓的草药味。老医者正在屋里捣药,享受着与药为伴的宁静。
突然,木门被猛地推开,他回头吓了一跳,乌压压的一群黑衣人抬着木箱进来,却并没有要对他动手的意思。最先进来并且此刻正向他走来的那位看起来应该是他们的头领,猩红的披风和一身劲装软甲,衬出了少年的英气与贵气;从高冠与高靴来看,应该是一位在江湖中有地位的统领,可是自己早已退隐江湖不再过问,不知这位眉间冷冽年少有为的少年为何会不请自来。那少年有些陌生的压迫感,但也有着淡淡的熟悉,他本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谁知少年先开了口,声音厚重而恭敬:“前辈,好久不见了。”
老医者一惊,开始眯起眼睛打量着少年,左脸的浅浅疤痕,让他忽然明白过来,“你、你是……”
也难怪他认不出来,此刻站在面前的少年,和曾经在雷区里初见的奄奄一息的他、那个在他身边忙前忙后粗布褐衣的他,真真是判若两人。
“那时失忆,不记得自己姓名,还多有麻烦前辈之处。”黑小虎也毫不隐瞒,“我是魔教少主……”他顿了顿,“现任教主,黑小虎,我知道前辈不过问江湖事,不过我实在不想隐瞒身份。”
“这……”老医者对魔教也有所耳闻,没想到他竟是这样身世的人,不过也能大概猜出一二,从他那次的伤势和残留的内功来看,便知定不是寻常人士,“医者自当一视同仁,无妨。”
“若不是前辈出手相救,这世上恐怕早已没有叫黑小虎的人了……”他虽有时不善表达,但也有知恩图报的君子之风,“这是准备的一些谢礼,还请前辈莫要拒绝。”
“这……”老医者看着这浩浩荡荡地一群人挤满了屋子,又是满箱的金元财宝,着实汗颜,“真是折煞老夫了,老夫只好却之不恭了……少主请坐吧。”说着,请他入座,并倒了杯茶。
黑小虎看着面前的热腾的茶水,有些自顾自地喃喃道,“这是我从鬼门关回来的第一个地方……说实话,那些记忆不要也罢,好似都是前世的事情了……”
“为出此言?”老医者看出他有心事,便顺藤摸瓜地问道。
眼前这人,让老医者很难把他和魔教联系在一起,毕竟世人的万千传言不如曾经的朝夕相处,在他眼里,这位少年虽然有时暴躁桀骜,心里却是个通透成熟的人;他虽不善言辞,有时甚至略显生疏,但是知恩有礼,也算是个君子。他有时犹如潭中的莲,虽然被身世的泥沼束缚,却仍能中通外直,让人有些怜爱,有些敬畏。
“如果我……”黑小虎不经套路,一下子脱口而出,想了想又改了口,“如果一个男人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明知道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却还是再一次……”
“你想说的,是那位玉蟾宫主、冰魄传人蓝兔吧?”老医者打断他,用一双肯定的双眼望着。
“我……”刚才那个率兵而来英姿飒爽的一教之主突然像是被戳中心事一样,面露羞涩,双手在膝盖上摩擦着,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
连一个不问江湖事的老人都能猜得那么清楚,他又回想起来客栈的说书,脸更加烫了起来,他对她的感情,竟已经是这样人尽皆知了吗?
爱不得,放不下,拥有觉得抓不住,放弃又会不甘心。
“究竟……什么是正,什么是邪?”他沉默了许久,没有正面回答问题,反而问出一句他曾经捧着一颗破碎的心向她问出的问题,问出了一句他穷极一生也没有找到答案的问题。
说他痴也好,傻也罢,他不知何为正邪,又怎么迈过这道坎。
“其实也没有什么,”老医者很想帮帮为情所困的他,于是提出了自己的见解,“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世间本没有什么正邪,只不过是世人因为立场而各自为营的借口罢了。正邪二字,原本难分。正派弟子若是心术不正,便是邪徒,邪派中人只要一心向善,便是正人君子。”
黑小虎一怔,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解答,与过往那些一口咬定自己为邪的那些论断不同,老者的话让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决定一个人的不是他的身世,而在于他的心。”老者像是能一眼看穿他的内心,“你要做的,只是顺从自己的内心所想而已……”
黑虎崖现在的壮大速度有些超乎他的想象,很快便召集来了上万人,原先退隐的小兵们也开始陆续加入。魔教像是换了一番模样,一改往日的阴森,变得气派堂皇起来,原先的黑虎洞变成了教主大殿,以蓝金为主,宏伟挺立,倒也符合现任教主的风格。其他地方也经历了陆续整改,曾经黑心虎所局的养心殿变成了祠堂,这还是魔教第一次有了敬仰祖辈的意识,也算是告慰了前教主的在天之灵,以此纪念。
黑小虎从老者那里告别,回到黑虎崖,开始为父亲举办了丧礼,在腰间系上一条白色布带,教内人士一率身着丧服,在殿前哀思。这场葬礼比较简洁,却掺杂着太多的复杂情感。
数日后,黑小虎宣布闭关一月,凡是前来寻衅的其他门派一率不见,整个魔教上在闭关下在练功,一片秩序井然的景象。
说是闭关,其实他并不是像曾经在迷魂台那样封闭自己,只是不出黑虎崖罢了。多数时间,他都会在无人的地方练功,提升自己的内力。
他太清楚自己的身体了,现在几乎内功尽失,若是现在有一场纷争到来,自己是保不住魔教的。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应该尽快恢复武功,才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东西,有魔教,还有她。
最近,黑小虎常常会在无人的时候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看得出神。
那便是她的蟾宫玉坠。
他一直把它放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那次他登上教主之位更衣的时候,从原来的衣服里摸到了那块冰凉的东西,他放在掌心摩挲着,才不舍地把它放入怀里。
他很想她,从看到玉坠的那一刻,他心里原先隐藏的后悔瞬间吞噬了他的心,思念犹如长在心口的怪物,每天一点点地啃食着,让他在无眠的夜里焦灼难耐。
他为什么会赶她走呢?明知道这一走她不可能再回来了……可是,自己现在的状况有什么资格去和她相配呢?他打听到虹猫已成武林盟主,而自己现在不占据任何优势。
唯有变强。
他从来没有想过不爱她,他只想给自己一点时间,可以正大光明风风光光地去找她。这也是他呆在黑虎崖这段寂寞的日子里,坚持下去的信念。
对于虹猫这个情路上的强敌,他还是心有余悸的。所以那次自己登上教主一位后,私下里找来了一位信任的小兵。
“咳咳,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办……”黑小虎尽量说得很理所当然,一副吩咐公事的样子,“你乔装一下,去街坊打听些消息,切记小心。”
“不知教……少主想打听什么消息?”小兵看着他想说又犹犹豫豫的样子有些不解。
“呃,你去打听下虹猫和蓝……玉蟾宫宫主的消息,”少主说得小心翼翼,好似加上称谓就能掩盖自己的小心思一样,末了又加一句,“不是正事方面的……”
不是正事,那就是八卦?小兵已经会意,便领命退下了。自家少主一直是个痴情汉,凡是扯到蓝兔的,必然是那昭然若揭的心思了。
几日后,小兵来报:“禀告少主,属下打探到了……有好消息。”
“哦?”黑小虎果然提起了兴趣,“说来听听。”
“属下得知……”小兵不敢对视少主,把头低了下去,“不是正事的话……属下倒是听说虹猫曾对那玉蟾宫主表明过心意,可是被拒绝了……”
黑小虎先是一惊又是一喜,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真的?”他的语气中暗藏喜悦,像是个做梦的大男孩。“属下不敢欺瞒少主。”小兵又心虚地补充了一句。
其实,那位小兵穿梭于各大街坊酒楼打探了许久,得到的消息也是五花八门:有人说长虹冰魄在一起已成定局,好事将近;还有人说他们情比金坚但尚未互表心意;更有人说虹猫已经表露心声……而他选择的,是万千答案中,他认为自家少主最想听到的答案。
黑小虎转身而去,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怎么会、怎么会……难道一直是他理解错了?蓝兔她……为什么会拒绝?他实在想不透,明明他已是万众敬仰的英雄,她在他身边如此唾手可得,他不相信……
他注定没有那样的命,他永远也不可能是什么英雄,他永远在命运中挣扎,即便周遭是如此黑暗,也仍想守护心中一丝明亮的光。他不是什么拯救世界的救星,他生来就不是那么伟大,身为枭雄,只想不负此生而已。
不负此生……
今日的他去了迷魂台修炼,恍惚间又想起了这些,一时心神紊乱,控制不住气息。
“咳咳……”他呛出一口血,强行终止了发力。
“少主,您没事吧?”在迷魂台洞外护法的小兵听到洞里的咳嗽声,有些担心道。
他觉得自己有些操之过急了,曾经十年苦练练成的天魔乱舞,他想在短短一月恢复,毕竟还是有些困难的。再加上曾经的自己练过长虹剑法,此刻自己的内力里阴阳两种真气相撞,常常折磨得他很是难受。
那日在茅屋,老医者又为他把了一脉,听说他要练功,便又给了些有助于修炼的药丸,可是一旦急功近利,便会承受反噬之苦。对他来说,再大的苦都承受过,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虎跃山,梨花谷。这里是黑虎崖后山最美的地方,也是他永远记得的心灵归宿。
葬礼后,他为父王建立了一座空冢,在母亲的坟旁。虽然阴阳两隔,但是此刻,也算是一家人团聚了。
这里的梨花四季常开,这里的亡魂也永远常在。
奈何命运无情,终究还是只剩他一人在这世上了……
“父亲,母后……”黑小虎哽咽着,轻轻抚摸着两块冰凉的石碑,在坟前一跪,“孩儿不孝,过了那么久才来看你们……”
你们,还好吗?
“父亲,孩儿一定会振兴魔教,守护您的大业。”他犹豫了一会,接着往下说,“可是,孩儿无意称霸武林,恐怕要您失望了……”
“这天下已经有了该有的秩序,孩儿无能,不能为您报仇了……”他对着那座新坟磕头赔罪,泪水在额头触地的瞬间打湿了泥土。
都说虎父无犬子,所以他的父王一直对他寄予厚望,把他当做自己霸业的继承者,可是他从来没有野心去争权夺势、一统江湖,他初出江湖本就是带着一腔热情,去守护自己的亲人而已。
志不在此,纵使是天赋奇才,也不过是一名想拥有岁月静好的平凡少年罢了。这天下,总有比他更合适的人去守护,去拥有。
他这一生,真的所求不多。何况已经离开过一次,他更清楚自己现在可以做什么,应该做什么,想要做什么。
“母亲,恕虎儿以前不懂您的苦心……”他看向母亲的坟头,好似在泪眼朦胧中,还能看见母亲的纤纤白衣一样。
他以前只想变得更强,强到众人跪拜臣服,他才觉得拥有了自己的价值,原以为这样就可以守护自己想守护的东西,可是最终还是什么都失去了。他到底……还能留住什么呢?
重活一世,他才算是真正地体会了一次平凡的生活。与她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时光都好似慢了下来,没有杀伐,没有争斗,让他觉得似乎这就是余生的模样。回想起来,似乎没有武功,没有那高高在上的地位,他会活得更幸福。
或许以前母后为他研制那些抑制功力的药丸时,就是这么想的吧。不想让他陷入无休止的仇恨与争斗当中,唯求他一生得偿所愿,幸福安好。
幸福……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词,连温暖都难以拥有的人,又怎会去触碰这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呢。
可是,如果可以的话,他真的好想拥有一次,他的心已经被孤独蒙尘太久,唯有她是自己此生摆脱不掉的劫,也是自己奋力追逐的光。
“母后,我到底该怎么办……”他站在风中喃喃着,有些失神。
风吹动万千枝娅,梨花片片洒落,拍在他的肩头,亲吻他的长发,晕染那飘扬的披风,绚烂那天边的晚霞。又是一场梨花雨,好似母后犹在耳边的呢喃:
“娘不想让你过充满杀戮的生活……”
只愿你心中存善,为自己而活一次,不留遗憾,亦不负本心。
风起又风停,只剩少年一人。黑小虎抬手接住飞舞的花瓣,望向云端。
“母后,我好像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