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是该死的时候死的,而是能死的时候死的。
——加西亚·马尔克斯
“晚上好。”回话的是阿纳斯塔西娅,几百年的吸血鬼已经养成了这种波澜不惊的态度,克尔斯滕在她身后。阿纳斯塔西娅穿着高跟鞋比克尔斯滕高了半个头,整个人更像大姐姐,牢牢的护住克尔斯滕,加布里站在另一边,手摸向了自己腰间的匕首,克尔斯滕情不自禁又捏住了自己的十字架。
“美丽的克尔斯滕小姐,您慷慨且善良,从我见到您的第一眼开始,我就知道了梅菲斯托大人想让我杀个什么样的人。”他彬彬有礼的鞠躬,从口袋里拿出了几枚硬币,是克尔斯滕给他的,“如果不是利益冲突,我想我们会关系很好——毕竟我是十分羡慕和向往您的,您可以永生,而且您是一位优秀的小提琴家。”
“你怎么知道她永生?”
“当然是梅菲斯托大人告诉我的。”他抛起了硬币,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永生意味着永远不会死亡——在我射出那颗子弹的时候我就明白了,美丽慷慨的克尔斯滕小姐不会死,她的伤口会慢慢愈合,可她却有血有肉不像吸血鬼,那就是永生。”说到这的时候他的眼睛里也不免露出了向往的光,那光里充满了贪婪与渴望。“可是,梅菲斯托大人告诉我,世界上只允许一位永生的人存在,否则就会违背整个自然。”他的语气又变得幽怨了起来,带着满满的怨气,“否则我也想和克尔斯滕小姐一同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我在维也纳的时候就听过您的名字,并且在伦敦我也听过您的演奏,我说过了,您是我非常向往的小提琴家之一。”
阿纳斯塔西娅敏锐的抓住了重点:“你活了多久?”克尔斯滕在维也纳的时候虽然出名,但也不过是小有名气,当时消息也并没有那么灵通,并且许多年过去了什么都会被遗忘,因为她没有达到永恒的艺术家这个范畴,这也是她能不被发现的很重要的原因。
“活了多久?”他反问,“我没活多久,但是从我的祖上开始,我们就已经和梅菲斯托大人有契约了。梅菲斯托大人是一位非常挑剔的魔鬼,只有我的灵魂可以满足它。”
他依旧是微笑着的,像是在等着他们继续提问,他不着急,但是既然都已经到这了,那么克尔斯滕在今天就必须死。克尔斯滕还是没说话,她似乎在想些什么,很出神的样子,只不过手里一直拿着十字架不放开,手里已经被印上深深的十字架的纹路,她像是要把十字架从手捏进自己的心里。
加布里也没说话,他在无人注意到的情况下走到了暗处。阿纳斯塔西娅作为敏锐的吸血鬼感受到了,她没出声,她知道她现在应该做的是让他注意力集中在她这里,让加布里的偷袭成功。他真是个人那就好办了。
“哦所以你还是个普通人?只有一个人可以永生……梅菲斯托该不会在骗你吧?”阿纳斯塔西娅嗤笑一声,“它或许根本就不想让你永生,它只想要你的灵魂,因为你的灵魂足够美味。啧啧啧,这么一想的话你还真是蠢到家了,需不需要我给你来个初拥满足一下你的愿望呀?”她想了想,又一脸嫌弃的摇头,“算了,把你初拥了我自己吃亏,毕竟我是你生理意义上的母亲。”
“不许你侮辱梅菲斯托大人!”他突然激动起来,连敬语都忘记了,像极了当时的克尔斯滕。阿纳斯塔西娅摸着下巴想了想当时克尔斯滕的样子,觉得还是克尔斯滕可爱,毕竟她生气像一只尖叫的小猫,而面前这个人就有一点一言难尽的模样了。平时面无表情甚至笑起来还有些帅气的样子,配上孤独的气质可以吸引不少女孩子,一生起气来表情就开始变得狰狞,有点魔鬼的感觉了。
她决定再激怒一下他:“克尔斯滕当时给你硬币也只是可怜你而已,至于什么你完全可以成为专业小提琴手就是在瞎说,你该不会真的当真了吧?”克尔斯滕在她身后拉了拉她的衣角表示是真的,被她无视了,“真没见过像你这么自大的人,啧。”
他明显被那个“啧”激怒了,抬起枪就想给阿纳斯塔西娅脑袋来一发,他一抬手脑袋就先被狠狠的来了一下,加布里在他打算开枪的时候用他还没开鞘的匕首迅速冲了上去给他脑袋来了一下,阿纳斯塔西娅也以最快的速度把他的枪夺下来。他立刻反应过来自己被偷袭了,又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一把匕首就和加布里缠斗起来,从这里可以看出他的功底一点都不差,阿纳斯塔西娅找机会凑上前去也加入了战斗,枪被丢给了克尔斯滕,克尔斯滕捡起来才发现枪是银制的。
他一打二都毫不费力,功底不差加上有梅菲斯托的能力,连续防守了两个人完全不同的攻击方式。加布里是黑夜的杀手,他最擅长的就是偷袭,而阿纳斯塔西娅以前在黑夜总是喜欢张扬的打法,虽然最近有些改变,但本质上是没有一点改变的,在以前她就是这么一个张扬的人。但满月给予了阿纳斯塔西娅更多的能量,就算是拥有魔鬼的力量在夜晚也比不过一只吸血鬼。甚至她和加布里的配合十分默契。“加布里,左边。”她出声,加布里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往他防御最薄弱的左边袭击。
匕首一挥便划伤了他的手臂,他吃痛,下意识想用手捂住伤口,阿纳斯塔西娅跟上也给他右边来了一击,利爪狠狠的刺入了他的胸膛再拔出。“克尔斯滕,会用枪吗?”她还有空回头看了一眼克尔斯滕,克尔斯滕举起了枪:“不会,但可以学。”
“砰——”一枪射入他的胸膛,和他当时射进克尔斯滕胸膛的方向一模一样。
克尔斯滕缓慢的放下枪,一同看着他倒在地上,阿纳斯塔西娅忍受不了血腥味往后退了几步,克尔斯滕走上前。
“我能问你的名字吗?”她轻声问。
他笑了一下,没有看她,而是凝望着这漆黑的夜空,仿佛从夜空中看到了比夜空更远的东西,虚幻缥缈的,像是许久以前他听到的小提琴曲,欢快优雅的旋律,是他最喜欢的维瓦尔第的《四季》中的《春》。那是万物复苏的季节,是他一直想停留的季节。
“沙维尔。”他说。
“我在我以前参加的交响音乐会里有见过你,是吗?”
他没说话,习惯性的微笑。
克尔斯滕在他倒下的时候才猛然想起,自己每次参与的交响音乐会总是会有一个格格不入的人,戴着破旧的礼帽和燕尾服,坐在最前面,最靠近她的位置,深深的凝望着她和她的演奏。
“西娅说的是假的,我非常非常欣赏你的演奏,你可以成为一名非常优秀的专业小提琴手。”克尔斯滕不知道怎么说,只能尽力的安慰他。
“是吗?”他说,“谢谢。”
然后他停止了呼吸,就如同世界刚诞生时那样,生命的消亡意味着新的开始。
克尔斯滕轻声念着什么,似乎是悼词。
克尔斯滕的宗教在经历几百年的改变后,她更喜欢直接与上帝沟通的方式,不需要神父作为梅介人,她自己就可以用灵魂和上帝交流。就像是现在,她在为沙维尔念悼词的时候,上帝突然开口跟她说话了:“他想杀了你,又何必悼念他呢?”
“我们必须要原谅一个死亡的人,因为他已经死了。”
“那你原谅你自己了吗?”
克尔斯滕没说话,渴望永生的人有很多,或许正如阿纳斯塔西娅说的一样,神是为了惩罚她的贪生怕死,又或许这只是神的一时兴起,给了她永生。几百年间她在孤独中存活,有时候也因为突然的念头而想自杀,自杀的人得不到神的祝福,于是她只能继续活下去,也有时候她在想为什么不在黑死病的时候就这么死掉呢,但她依旧是怕死的,这一点都没变。在不断的成长过程中她的想法也在不断的改变,直到她站在音乐厅面前偶然听到了贝多芬《命运》的首演。
贝多芬从不屈服于命运。
那她呢?
她不屈服的方式只有向神祈祷。
贝多芬把自己所有想说的都写入音乐里,因为不管是文字或者绘画都可能会被撕毁,但音乐不会,没有人知道贝多芬在写音乐时想着什么,就算知道了也没有证据。
那她呢?
她第一次意识到了音乐的美妙性,于是她选择了维也纳,在学习音乐的同时她也明白了音乐也是永生的,她拥有音乐就等于她拥有了朋友。学习音乐是很枯燥的,同时也是孤独的,但她坚持下来了。
就像沙漠的旅人突然找到了绿洲。
“您在惩罚我吗?我亲爱的上帝。”
“我的孩子,我从来没有惩罚你的意思。你在这几百年里懂得了很多,现在告诉我,你还想要继续永生吗?”
上帝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她突然意识到了几百年间是她自己在惩罚自己,即使自己找了一个贪生怕死的理由。只要她祈愿,上帝就会赐予她死亡,但她没有,她就这么活了下去。看了许多东西,听了许多故事,有了许多想法,和音乐一起活着,处于永恒的孤独中。随着音乐的普及似乎音乐也不那么孤独了,但她还是孤独的。
威尔第这么说:“音乐是属于群众的,是人人有份的。”
音乐是属于大众的,而不是属于她的。
“亲爱的上帝,我虔诚的赞美您,虔诚的爱您。”她开始祈愿道,“求您帮助我,赐予我死亡吧,感谢您的庇佑。愿您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阿门。”
阿纳斯塔西娅在加布里把沙维尔的尸体拖走后才站回来,她实在是难以忍受鲜血的味道,她一走回来就听见了克尔斯滕的祈愿。
“你要死了吗?”她问的听起来似乎很奇怪,但她也没有想到什么更好的问法。
“嗯,”克尔斯滕说,“我想好了,我在世上够久了,该离开了。我亲爱的上帝告诉我我会在日出的那一刻死亡。”
为什么突然想通了呢?阿纳斯塔西娅没有问出这句话,只是看着满月,满月已经快要接近地平线了,很快就天亮了。
加布里处理完尸体回来也听到了这句话,他也疑惑的挑眉:“你要走了吗?那阿纳斯塔西娅你呢?”
“加布里,”阿纳斯塔西娅轻声说,“你知道吗?我是世界上的最后一只吸血鬼。”
加布里没有很惊讶:“那我们三个的组合也够奇怪的。”他开玩笑道,“第一个永生的人,最后一只吸血鬼,还有最后一代的吸血鬼猎人。”
“难怪我们是同类。”克尔斯滕想起了她们的第一次遇见,“我们都是孤独的。”
三个人一起待在荒凉的墓地上,看着满月不断向下移,向下移,她们看见了太阳,刚刚冒出个头。克尔斯滕在太阳冒头的那一刻便断了呼吸,化为了一团灰尘,这是她本身就应该得到的归宿,在坟墓里最后化成灰尘又从新的地方冒出头。阿纳斯塔西娅和加布里接着看日出。这是阿纳斯塔西娅第一次看日出,她知道也是最后一次。“你不去避避太阳吗?”加布里问她,她摇摇头:“我也应该死在这里,和我的朋友一起。”
加布里似乎听到了远方传来婴儿的啼哭,隐隐约约又传来了永恒的音乐的声音,从肖邦的“降b小调夜曲”,到舒伯特的“流浪者”,再到贝多芬的“月光”和“告别”,最后到莫扎特尚未完成的“安魂曲”。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阿纳斯塔西娅在太阳脱离地平线的最后一刻化为了灰烬,被微风吹走,吹到世界的各个角落。加布里像是参加了一场极为盛大的葬礼,即使当前的环境是废弃的教堂的墓地,但只要太阳升起来了,就不会吝啬阳光,会把阳光分享给大地的每一个部分。克尔斯滕留下的箱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露出了里面的小提琴盒子,加布里打开盒子拿出小提琴,演奏了一首舒伯特的“天鹅之歌”中的第四首曲目,他只演奏了小提琴的部分。在演奏完后他把小提琴和克尔斯滕才买的平均律一起用火烧掉,为了纪念她们。也为了纪念这个世界上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永生的人,最后一只吸血鬼,和最后一代吸血鬼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