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坚信人的存在是彻头彻尾的荒谬,人就是偶然。
——阿尔贝·加缪
克尔斯滕拿着一封信,走到交响乐团团长的办公室门口,看见门是虚掩着的,便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团长很恰好在办公室里看报纸,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他抬起头,推了推眼镜:“是克尔斯滕啊,怎么了?”
团长同时还是爱乐交响乐团的指挥,他一手将这个在当时被认为是三流交响乐团的爱乐提到了今天这个位置,成为整个城市乃至整个国家家喻户晓的交响乐团。而克尔斯滕则是交响乐团里的一名小提琴手,是团长一手栽培上来的。团长经常说克尔斯滕就是为音乐而生的天生音乐家,并表示克尔斯滕拒绝成为首席小提琴手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克尔斯滕最开始听到这句话都摇摇头表示自己一家人都是学音乐的,耳濡目染罢了,再到后面也只是无奈的勾勾唇,不再表示什么。
“团长,这是我给您的一封信。”克尔斯滕把手里捏着的信交给团长。团长放下手中的报纸,打开了信封,取出了信,他仔细的阅读完,脸上没太多表情,问道:“你确定要这么做吗?”他盯着克尔斯滕的眼睛。
“确定。”克尔斯滕使劲点头。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团长又问。
“虽然这么说有些冒犯,但确实是有一些私人原因使我不得不离开,我也很喜欢您和您的交响乐团,确实是私人原因。”她再次把“私人原因”这四个字加重,让团长感受到她的决心。
“好吧。”团长叹了口气,站起来和克尔斯滕握手,“希望以后还能见到您。”
克尔斯滕在和团长握手之后,又朝着团长鞠了一躬,说了一句“我也希望如此”才转身离开。在离开交响乐团的一路上没有碰到任何她的同事,这对于克尔斯滕来说也是十分幸运的,否则免不了又是一番盘问。在交响乐团的这几年克尔斯滕都十分小心,在每次合照的时候她都会随便找个理由匆匆忙忙离开,同事们都开玩笑似的说她一照相就会现原形,不过这也是她的无奈之举。她平均十年左右就会换一次工作,这么做了不知道有多少次,她做过很多工作。
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在看见死神的那一天,她在屋子里跟上帝祈祷让自己活下去,出去时死神已经消失了,然后她松了一口气。在过了几年后,瘟疫结束,她活了下来,从那时起她就发誓自己会永远信仰上帝,永远做上帝虔诚的信徒。又过了十几年,她突然发现自己不会变老,在那时她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在别人问起的时候她总是说原来的自己是现在自己的母亲,已经去世了。她开始不断搬家,并且让自己每十年左右换一次工作,不留下任何一张照片或者肖像。她直到知道自己永生了后才明白,文学作品里所信仰的永生一点都不美好,她经历了时代的变迁,像一个怪物似的活在世上,不敢与任何人交好,似乎要永远孤独的活在这里,没有一个同类。
她孤独的想死,但她害怕死亡。
克尔斯滕走出交响乐团,天已经黑下来,她望着街上密密麻麻的人群,叹了口气,左转打算走路回家。她的家离交响乐团不远,再过不了多久她也要搬家了,一个人在这么多年一直都没变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所以她必须要不断的前往新的地方,和所有人保持距离。
到家之前还要走过一条小巷子,虽然巷子十分昏暗,但克尔斯滕走了很多遍,所以她一点也不害怕。
“喂,你是克尔斯滕吧。”
后面突然有人叫住了她,她下意识的握住胸前的十字架,停下脚步,转身,看见了叫住她的人的轮廓。“是我。”她说。似乎是因为光线太暗的关系,她只是模模糊糊的看见一个轮廓,从声音和轮廓结合起来看,是个女人。
那女人走到克尔斯滕的面前,点亮自己手里的夜灯,似乎是让克尔斯滕也看清她——其实克尔斯滕是看不清的,光线太亮,而且女人戴着一顶礼帽。不过她很快就明白女人点亮夜灯不是为了让她看清她,而是为了让她看清她手里的东西。
是一张小小的肖像画。
“这是你吧?”女人问。
在看到肖像的一瞬间克尔斯滕的脸色便难看了起来,肖像的她和现在一模一样,只不过下面的时间有些出入。
1350年。
距现在大约四百多年。
“这是我家族祖上的照片。”克尔斯滕想了想便淡定的解释起来,她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做些什么——死不承认,告诉女人这是她祖上的照片。她现在不确定这个女人是否知道她的底细,她看不清女人的脸,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女人似乎勾了勾唇角,压低自己的帽檐:“我观察你有一段时间了,克尔斯滕。”她说,“这一段时间不是你所想像的那样——几天,几个月,这一段时间是一百年。克尔斯滕,我观察你一百年了。”女人欣赏着克尔斯滕变幻的表情,从难看到不可置信到欣喜,她看得清克尔斯滕。“你似乎不敢置信,”她继续说,“我应该是你在这么久之后遇到的第一个同类——应该勉强算是同类吧。”
“你是谁?”克尔斯滕完全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就算这个女人有可能是在骗她,她也只会心甘情愿被她骗。她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撑的太久了,她一直都迫切的希望自己能够碰到一个同类,即使这希望几乎是渺茫的——没有人会永生,除了她。
“我是阿纳斯塔西娅。”阿纳斯塔西娅有一个很长的名字,克尔斯滕刚在思索应该怎么叫她,她便继续补充,“叫我西娅就好。哦,我需要告诉你,我是一只吸血鬼。”
阿纳斯塔西娅举起夜灯,终于让克尔斯滕看见她苍白的,略微有些熟悉的脸庞。她咧嘴笑了起来,让克尔斯滕可以清晰的看见她的尖牙——比所有人都尖厉,似乎还沾染着一些鲜血,配合着她苍白的脸色,她根本不是个活人。
阿纳斯塔西娅厌恶的看着在听到她是吸血鬼的一瞬间,又再次变为戒备姿态,使劲捏着胸前十字架的克尔斯滕。但其实她更加厌恶的是十字架,而不是克尔斯滕,她想起了几百年前她看到的那位神父,那是她厌恶神明宗教的开始,在此之前神明宗教对于她都是可有可无的状态。
克尔斯滕皱起眉,她本以为自己遇到了一个同类,再不济也只是这人在骗她,结果自己遇到的是比同类和骗她还高级的吸血鬼。阿纳斯塔西娅没有骗她,她确实和她勉强是同类。“那你观察我做什么呢?”她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深夜,在小巷,遇见了一只吸血鬼,从什么地方想都觉得这不是一件好事情。她一定斗不过一只吸血鬼。
“碰到了一些事情,觉得有趣,就查了一下。”阿纳斯塔西娅舔了舔嘴唇,抬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查着查着就查到了你,最开始只是好奇为什么你家族的每一个女性都长得一模一样,后来才发现是一个人……放下你的十字架吧,克尔斯滕,我没有恶意,但我打从心底厌恶这玩意。”
“吸血鬼都厌恶十字架吗?”克尔斯滕依旧警惕的看着她,捏着十字架。如果自己找到了吸血鬼的弱点,说不定就能脱身。
阿纳斯塔西娅无奈的叹了口气:“不是所有吸血鬼都这样吧……我也不太清楚,但我厌恶十字架,这是真的,我没有骗你。”
“……你想要什么?”
“我的天哪……”阿纳斯塔西娅更加无奈的叹气,“我真的毫无恶意,我只是十分好奇你到底为什么能够活这么久。说实话我很少看见自己的同类,我也从未看见能够活这么久更像是长生不老的人类,我觉得我们可以好好谈谈,而不是剑拔弩张?”
克尔斯滕像是听不到,依旧捏着十字架。
“……好吧,你想怎么样?”阿纳斯塔西娅做出妥协,“我们可以好好谈谈的。”
“让我一直捏着十字架。”克尔斯滕觉得自己应该找到了这只吸血鬼的弱点,关键时刻又是上帝救了自己一命。
阿纳斯塔西娅深吸一口气:“好吧。”她说,“既然你手捏着对抗我的武器,那能否邀请我去你家坐坐?”
克尔斯滕思考了一会儿:“好。”
克尔斯滕的家乱糟糟的,各种东西杂七杂八的放在一起,唯一干净整洁的地方是她的餐桌,餐桌正中央放着耶稣受难的小雕像。阿纳斯塔西娅一进去就看见了这个雕像,她翻了个白眼,不过克尔斯滕并没有注意到,她从餐桌下面不知道什么地方抽出了面包片和牛奶,又打算拿个鸡蛋,似乎这就是她凑合着的晚餐了。在把这些放到餐桌上之后她才想起还有阿纳斯塔西娅的存在:“你要吃些什么吗?吸血鬼需要吃东西吗?”
阿纳斯塔西娅一言难尽的看着克尔斯滕吃的干面包和牛奶:“有生肉吗?”
“有鸡蛋。”
“那算了。”阿纳斯塔西娅摆手,从旁边拖了一个椅子过来,坐在克尔斯滕对面。克尔斯滕慢条斯理的吃着晚餐,一边吃还一边问阿纳斯塔西娅:“你一般都吃什么?天天吃肉的话未免也太奢侈了一些吧。”
“吸血鬼不是很需要天天吃东西,如果需要的话我通常是去捕捉动物。”
克尔斯滕点点头,两个人没再说话。阿纳斯塔西娅默默的等克尔斯滕吃完,顺便观察着克尔斯滕的家。是一个单间,有一张床,一个餐桌,一个小小的壁炉,阿纳斯塔西娅一进来就注意到了她有一架钢琴。钢琴可不是什么便宜的东西,估计克尔斯滕是因为买了这架琴才会沦落到如此地步,一个活了很久,有诸多生活技能的人是不会沦落到像她这样的,就像阿纳斯塔西娅自己。
“根据我对你的观察,你应该是小提琴手吧?为什么要买一架钢琴?”
“啊?”克尔斯滕抬头,“这是租的。”
克尔斯滕听到阿纳斯塔西娅提起钢琴才想起自己还有一件事没处理,钢琴明天要给钢琴租赁公司还回去,她最近正在捣腾搬家的事情,所以家里才会这么乱。想到这的时候她看了一眼阿纳斯塔西娅,恍然大悟一般的突然想起自己为什么觉得她有些面熟。
“你是钢琴家吧?”她这么问。阿纳斯塔西娅笑了一声:“你才发现?”
阿纳斯塔西娅是这个时期稍有名气的钢琴家,说实话这时期的钢琴几乎都被那些天才占去了,比如车尔尼、李斯特这种不管是谁都会拍案叫绝的钢琴家。天才隐去了其他人的光芒,阿纳斯塔西娅是靠着演奏莫扎特的作品出名的,曾经团长有过想和她合作的想法,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念头被打消了。不过似乎过不了多久阿纳斯塔西娅就宣布不再演出,再然后她就在巷子里遇见了她。
“我觉得我名字挺特别的,没想到你竟然现在才想起来。”阿纳斯塔西娅耸肩,“我找你们团长合作其实也是为了你,但是最后还是泡汤了。”
“为什么泡汤?”
“曲目没谈拢。”
“……”克尔斯滕不再说话。
“谁都知道我最擅长莫扎特的曲目,而他却非要我和他合作贝多芬,是他疯了还是我疯了?”阿纳斯塔西娅抱怨似的说道,也没有让克尔斯滕回复就继续说,“你还没回答我呢,你不是小提琴手吗?为什么要租一架钢琴在家里?”
克尔斯滕把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嘴里,又喝了口牛奶让自己咽下去,直到她完全咽下去之后她才慢条斯理的开口:“我最开始学的是小提琴,因为当时没有现在的那种钢琴,只有羽管键琴和管风琴,而且我也没什么钱来学这些大东西。后来钢琴发明出来了之后我才对它感兴趣,准确来说是听了约·克·巴赫③的音乐会后。”她把剩下的牛奶和面包放回了桌底,又开始剥鸡蛋,“那你呢?为什么选择学钢琴?难道也是因为我?”她咬了一口鸡蛋,这么问。
阿纳斯塔西娅站起来,走到钢琴旁,打开钢琴盖,抚摸着里面的黑白键,随手来了一段莫扎特奏鸣曲K576第一乐章开头的旋律。这是莫扎特的最后一首奏鸣曲。“也不全是因为你吧,”她说,“我很喜欢莫扎特。我应该还有幸远远的见过他一面。”
“我更喜欢贝多芬。”克尔斯滕说,“他的音乐总是充满与命运的抗争,他是自由的音乐家,我喜欢自由。”
“趣味第一。④”阿纳斯塔西娅说。
阿纳斯塔西娅作为一只吸血鬼,她完全不需要睡眠,于是在克尔斯滕快睡下时她便外出开始游荡。她出来还有第二个原因,克尔斯滕睡觉前要进行晚祷,阿纳斯塔西娅打从心底厌恶这些。
克尔斯滕明天就要搬家,她想搬去巴黎,巴黎是现在的欧洲文化艺术中心,不管是阿纳斯塔西娅还是克尔斯滕都是向往艺术与音乐的人,于是在晚餐后她们一拍即合,决定一起前往巴黎。在这时她们已经完全忘记了之前的不愉快,互相把对方当做知己。
同样永生的,同样喜欢且热爱音乐的,同样孤独的,阿纳斯塔西娅和克尔斯滕在许久以前根本不抱希望的。阿纳斯塔西娅认为自己的吸血鬼身份一定不会被克尔斯滕接受,并且被观察一百年这件事也不知道是不是会触碰到克尔斯滕的雷区。而克尔斯滕则一直认为全世界永生的人只有她一个。
“除此之外,我还想见见巴黎圣母院,雨果说它是‘石头的交响乐’,是座雄伟神圣的教堂。”说到巴黎圣母院时,克尔斯滕那亮闪闪的双眸让阿纳斯塔西娅想翻白眼。
“你为什么这么讨厌上帝呀?”克尔斯滕已经完全忘记了不愉快,眨着眼问道。
“为什么?”阿纳斯塔西娅反问了一遍,似乎是在反问自己,她笑了笑,“我曾经在几百年前的时候路过看到了一件事,本来那件事还好,结果因为好奇追查下去,发现了许多让我厌恶的东西,当然有一件不是。”
“是什么?”
“一个一生都是靠坑蒙拐骗来维持生活的人,在死后却被神父授予了圣人的称号。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他给了神父十个金币。”阿纳斯塔西娅嘲讽的笑了一声,“十个金币就能买到圣人的名号,被人瞻仰,被人铭记。我最开始并不知道他是以坑蒙拐骗为生的人,我在听到他的忏悔之后甚至还觉得他确实是个不错的人,直到我好奇查了下去……对了,”她看向克尔斯滕,“这人你也认识。我因为查他才偶然间发现了你。”
克尔斯滕愣了一下:“是谁?”
“乔治。”
“我认识的那个?”
阿纳斯塔西娅点头。
克尔斯滕突然就想起了那个夜晚,提着大箱子的乔治说这里已经被瘟疫感染了,自己要离开这里,就算死也不死在这里。他确实没有死在这里,他死在了另一个城市,以圣人的名义下葬,圣人的称号则来源于十个金币。她似乎听到阿纳斯塔西娅小声说:“神什么都不会做……”
“别说了。”她语气有些激烈的站起来,阿纳斯塔西娅立刻停嘴,露出一副懊悔的神情:“抱歉。”她说,“我不是特意要诋毁的,我只是真的有些恼怒而已。在那个瘟疫肆虐的时代,神什么都不做,太冷血了。而圣人的名号只需要十个金币,神父是个贪财鬼,总之……”她叹了一口气,克尔斯滕知道自己语气过重了。
“我才需要道歉。”克尔斯滕说,“当时是当时,神在当时拯救了我,我发誓我会永远信仰我亲爱的上帝,我爱他。”
这句话便是这个话题的终结,两个人都十分有默契的不再谈论这个话题。过不了多久克尔斯滕便打算睡了,阿纳斯塔西娅决定出去晃晃,准备明天一起前往巴黎。
③:约·克·巴赫是约·塞·巴赫的小儿子,世界上第一个用钢琴开音乐会的人。
④:以莫扎特的技术,他可以在演奏中做到充分的炫技表演,但他鄙视任何廉价的炫技性演奏,永远保持“趣味第一”。而在十九世纪,当时的钢琴音乐圈内日益显露出对炫技作品的兴趣,从而降低了音乐的艺术质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