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冥炎虽然心情不好,但面上勉强还看得过去。
确切的来说,他一直以来都双标得厉害。
太尉是最了解他的人。而立之年,张沫清眉宇间就已经展露出了野心,满朝文野,他游走其间,结党营私的事他干了不少,也从中捞着了不少油水。现在上了年纪,却也是耳聪目明,算是半个老滑头。
洛冥炎心里分得清楚,张沫清这老东西信不过。他虽然不受重视,却也偷偷旁听了不少政事,国家大事他听得懂,但就是装彪卖傻,混出一个纨绔君王的名声在外。于是洛冥炎也欣然接受了“狗王”等称呼。
他喜欢惹太师生气,也许觉得这样颇有成就感。他想顺道气一气他那在地底下长眠的老爹,还想报复一下这些国子监的官员们。
洛冥炎登基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国子监的门槛,来来回回,踱步跨了好几遍。而国子监的后院,他却是自此不曾去过一次。
洛冥炎把他兄长的剑看了个遍,书也翻了个遍……他就是觉得无聊,又或者是哪里烦闷,憋得他一时半会儿不知道干什么。
他就是看不惯这四角的天空。
脑子里空着,莫名其妙想起了御璇。这人第一眼瞧过去只觉得冷,与之接触时却又觉得远。他们之间的关系以一种微妙的方式维持着,像是飘在半空中的云,稍有不慎,只要一阵风就会把他们吹散。
御璇么?喜欢……倒也称不上,顶多就是看着顺眼。洛冥炎盯着远处的一处虚空放神。
御璇长得确实祸国殃民,偏偏又伶牙俐齿,像只狐狸,灵动到几乎抓不住。
这只狐狸越机灵,越狡猾,越桀骜不驯。他洛冥炎就越想得到,越想将其驯服。就好像他曾经真的有那么一瞬间,驯服过这个人,让这个人匍匐于床笫之间。
他总觉得很久以前和御璇见过。
不过洛冥炎目前处于躺平加佛系的状态,他坐在自家后花园池塘的边上,随手抓些石子往池塘里面扔。
几条锦鲤立刻窜游开来,徒留一池的春水泛皱。
什么嫔妃什么美女的,那都是他爹稀罕的玩意儿。曾经的圣上有够阔气有够勇猛,四方征战,别国的兵卒不敢弯弓而讨伐,匈奴不敢南下而牧马。
到了他这一代,没有了昔日的威严赫赫,倒是多了几分不曾有的闲散懒漫和百姓异常轻松的徭役和赋税。他才不管什么出兵,什么支援。北凌自己过得潇洒就足够了,别人随便怎么去罢。
北康王洛司懿送来的求援信,夜凉郡主未定的奏折,将军府的赐婚,太后的疯病……件件栉比鳞臻。洛冥炎头疼得厉害,知道这些事很重要,但自己还想跟着御璇再混段日子……当初北康王是为什么要出兵来着?
大理寺的仵作干起活来,比那些站在街头巡逻还抓不住洛冥炎的士兵们靠谱多了。
御璇提着灯,像夜里一点鹅黄慢悠悠地飘过长街小巷,孤寂得很。这会儿街上静,也没什么人,家家闭窗锁门。
北凌路不拾遗,却做不到夜不闭户。
大理寺门前值夜班的两名小卒困得频频磕头,昏昏欲睡。门后边传出几声狼狗的狂吠,激得他们猛的抬头。御璇放轻了步子,侧耳便听到一人的哈欠声,还有几句闲聊,尽是些无关紧要的家长里短。
御璇不是很在乎死因如何,不过崔子郜这个倒霉蛋成功激起了他的闲心。崔子郜可谓是把“纨绔子弟”四个字刻在了骨子里,他有胆子天不怕地不怕,那他爹肯定是个狠角。
崔子菁喜欢在门后边养狗,平日里都是隔着好些日子再喂的生肉,个个龇牙咧嘴,鸷狠狼戾。若是给惹急眼了,连大理寺里干活的文官都咬。老官们见得时间长了,心中有怨愤也不敢多嘴多舌。可惜每年殿试都有几个年轻愣头青,抱着满腔热忱来大理寺,却回回被吓到不敢上班。
这么说起来,洛冥炎似乎也养过一条狗。那是他兄长死前,派人从边疆北牧那边栓回来的藏獒,比崔子菁这十几条狼狗不知要凶狠上多少倍。朝堂政事他都放心交给身边宦官近臣去办,唯有这只藏獒,他倒是日日照料,驯得不错。
御璇之前经过宣室的时候,远远的那么瞥过一眼,只觉得这狗未免被驯的过于狠戾,反倒和它主人的性格大相径庭,难免有些惊异。再缓过神来,抬眸对上洛冥炎那双眼睛时,便觉得他之前的天真纯良荡然无存,隐约间察觉出丝丝渗骨的寒意。
洛冥炎自襁褓便是天之骄子,长大后亦是帝王气焰,生来注定是要成为人上人的。哪怕藏匿在乖顺的表面背后,那种奢傲狠戾的神情还是会在不经意间显露出来。
御璇能感觉到,他在迎合这个人的表演。他们二人越是投入,受蒙蔽的视线便越多。
狗王这是一时兴起拿他做戏,把他放在朝野之上给文武百官们做障眼法了。御璇黛眉微蹙,心中反倒莫名地兴奋起来。先前以为北凌是一潭搅不动的死水,眼下倒是泛起了波澜。
御璇捏着灯柄的手微微一抖,指关节用力,又重新把摇曳的鹅黄稳住,连同壁上单薄的身形一起。他瞳孔一震,瑟起的风吹乱他额间的碎发,后背泛上一层凉:那个替他站在忘川里的恶鬼,他临行前施加的封印,出现了裂隙。
御璇看着自己手腕上的金色禁制,刻骨剜心的疼。
不对,不可能……在那里站着的,已经是个死人了,除非是那人的神识有了松动。
御璇垂下手腕,金色禁制被遮挡在了宽松的白袍下。他抬眸瞥见缺月,大理寺院内的狗吠声渐渐趋于平静,消失在四角连翘的琉璃瓦下。他嗅到了铁兵利刃的味道,那是来自牧北边塞的风。
晓千渡是否对他隐瞒了什么?
御璇想起来自己还有个不靠谱的弟弟,跟着那北康王一道销声匿迹了。扪心自问,自己的确没有把这件事放在首当其冲的位置上,毕竟两人对他而言,顶多算的上是暂时还不能死的一介凡人。
他之前在市井中闲来听书,也听过不少北康王的英雄事迹,被民间传的神乎其乎,与事实相差甚远了。他没见过洛司懿,只知道这人带了不少兵,藏在了夜凉的一个地方。
“公子怎么这么晚了还不歇息?”
御璇闻声转过身,四周又重新归于平静。喜乐站在他面前的不远处提着灯,面露不解。
御璇凤眼微眯,神色淡然:“司空琼瑶叫你出宫的?”
喜乐打量着四周:“姑娘让我注意街上,说是今夜恐怕有生变故。”
御璇捕捉到她的一时迟疑,安抚道:“你家大小姐能掐会算的,自然是错不了。”
喜乐没应声,只默默地盯着手中的灯。她看见风把烛火吹地胡乱摇曳,映在墙上的影也分外狰狞。
“今夜有鬼,”御璇柔声道,目光逐渐变得幽远,“不过也应当很快被吃掉了。”
大理寺院内那棵爬过墙头的梨树,从前结的梨个个甜脆多汁,而近些年来却从未结过好梨,尽管用心栽培,结下的梨也是个个有虫,布衣乌纱皆望着那烂大街的梨无可奈何。年年岁末又掉下许多枯枝败叶,逼得崔子菁想找个时间把这该死的树给砍了。
那棵探出一半身子的梨树,棕黑枝干披着绿叶在空中张牙舞爪,要抓住那片在风中摇曳而稍纵即逝的鹅黄。
他们二人一前一后,影子被逐渐拉长。
“太后身上的是监兵喜欢吃的玩意儿。天之四灵,以正四方。白虎五行属金,坐镇正西。不过后来一战魔化成妖,堕入下元。”
当初的监兵神君可真是威风凛凛。
御璇想感慨一句世道无常,但自己偏偏是这无常的主谋。一袭白衣配金玉刀,九百年前在断坡崖一战封神,素有战神之称。他却把监兵神君的翅膀折断,神格尽毁,扔进了噬魂渊里去喂那些孤魂野鬼……上元界把他视为眼中钉,他所到之处众人皆是退避三舍,即便褪去一身的刺,仍有不少神君散仙对他喊打喊杀。
鹰化为鸠,犹憎其眼。
喜乐:“公子也是修道的。这般了解,想必是曾与这妖有过交集。”
“书上看来的,”御璇泰然道,“是真是假不得而知。”
大理寺对面的街巷深处,月下隐约可见的一个人影正向前走着。一袭华服,蓬头垢面,四肢以一种极为扭曲的状态行走着,活像一条沉眠初醒的蛇。
御璇闻声也抬眸望去。
喜乐往后跌退了几步,花容失色,声音也颤抖着:“公子,你说这太后在宫中待的好好的,怎么就跑到街上来了呢?”
“一箭双雕,司使大人今夜怕是要赚个好彩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