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有雨,愁云惨淡的一片白挂在天上,看了眼遂移开眼,取了搁置墙角的雨伞
行至长平街,雨水一丝一线落下来,落在撑开的荷花初绽莲叶图案上,斜杀而来,冷不防脸上就沾了些雨,带着深秋的寒意。我紧了紧手里的伞,快步往三生茶楼去。
进茶楼前瞟了眼里面的情况,由于天气原因原本人就不多的茶楼更显凄凉,从外往里看,只寥寥两颗人头。
柜台伙计是个半大男孩,一双乌亮亮大眼此刻正百无聊赖乱瞟,外加一名扎着两根长辫,窄袖绿裙小姑娘,堪堪两个脑袋。日上三竿,半个客人也无,当真惨字怎言表。
我收了伞抖了抖伞面的雨水,慢步走到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将伞放于木桌旁。
天气中凉凉的,眼角不由往外看去,依然是丝丝线线缠绵的雨,雨势却小了些,隐约有停的样子。这边汝汝端了壶描翠竹幽篁的茶水过来"老板你今天过来的有点晚,是不是晚上又没睡好做噩梦了。"
茶水上桌,我兀自给自己倒了一杯,拈起杯子就往嘴里送,淡如清水,越发寡淡。
"嗯。"我不甚喜欢说话,语气也冷淡得紧,好在他们终究是习惯了。丞九哒哒从柜台跑过来朝我跟前凑,定定看了我一会"老板,你天天喝这三生茶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没有。"我抬眸看他,从他漆黑的眼里看到我没有表情轮廓冷硬的脸,真是寡淡啊,我在心里暗想。
略移开眼,解下挂在腰间的荷包,取出两块银锭,置于桌上"这个月的工钱,提前发放。"系好重新挂在腰侧,起身,眼角不经意扫过那壶泡着三生茶的瓷器和杯子,拿过雨伞便又出门。
"谢谢老板。"耳后是丞九和汝汝两人的欢喜激动,我走过门,里面的欢喜与喧嚣与我无关,我踏进人群,跳动的世俗的心跳,独独少了我那一声,我加快了脚步。
街头是家花店,卖花的是个四十来岁穿着短褐的中年男人,面目和蔼,愣是把有些病气的脸挤出几分精神来,人们叫他符叔。
和以前一样,我进去挑了盆花,给了银钱,带出一盆紫菊,撑开伞,怀抱着花走回家。
我的生活很简单,每天出门来开的小茶楼看看生意怎样,虽然确实从没好过,喝一壶卖的三生茶,然后买几本书,或者去符叔的店买盆花。
来回大概花了大半个时辰,雨已经收了,我把伞倒放在走廊上掉水,手捧花盆正要上二楼,眼波流转才瞧见楼下前厅里直直站立的褐色影子。
许是听到动静,那影子渐渐转身,露出张老大笑脸,忙凑上前,声音清亮"大小姐终于回来了,小的在这等了好一会,瞧着您院门口没落锁以为您在家,没成想出去了。"
我皱眉,没挂锁,是忘了吗,看来记性越来不好了。"嗯,出门走得急,没看清。"面前这个唇红齿白打扮干练的男子是长春,我和我家之间联系的信使,说白了就是替我爹娘送信,顺带把我写的信捎回去。
"楼上说。"我丢下话转身踩上楼梯顺阶而上,长春在后边跟着。
长春是个活络的,看到我搁在桌边的图纸,张嘴就来"大小姐还是这么喜欢黄牡丹,可惜现在府里的牡丹都不开了,否则小的下次来一定给您捎上。"我理了理凌乱的桌子,抽出那张画着姚黄牡丹的纸揉成团往窗口扔"这次是让你送信还是捎话,还是出什么事了?"我不是很会讲客套话,也直接了当问了,省得麻烦。
长春也习惯了我的直白没人情味,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我"老爷惦记着大小姐在外边银子可能不够,着小的送了些过来。这不马上过年了吗,问大小姐今年要不回去和老爷姨娘一块团圆。"
我接过装着银票的信封,摸着厚实得紧,忍不住叹气"替我谢谢父亲了,年前兴许会回去。"我想着他该走了,不想他又从怀里掏出个盒子,看着倒挺精致,竹筒倒豆子般"上回替您捎信时小的见您脸色不好,眼角发黑,想是睡得不好,便在老爷跟前提了一嘴,这次过来老爷便让小的送这香料过来,据说安神助眠很好。"
我接过盒子,拿了块碎银给他"以后不要跟府里汇报我过得好还是不好,睡得如何茶楼生意不好这些琐事,谢谢。"虽然事实的确是我独自到临江这个小县城买了个小宅子,开了个小茶楼,孤身一人,生意惨淡,都是我自愿的,老父亲可怜娃知道我惨况特地巴巴给我送来了关爱,生活要钱,茶楼开着要钱,好像也没赚过多少,因为喜欢所以开着,到底他还是想我回去的。然此时我并不想回家。
长
长春收了钱,还是好言好语地劝道"好嘞,小的这就回去给老爷和姨娘报信。大小姐您独自在临江还是小心保养着身子,小的就先走了。"
"嗯。"我口头上还是应下。长春下楼,过走廊,到小路上,出门口,我透过窗尽收眼底。
这天夜里,我还是点了长春送来的香,初闻有些烈,慢慢的有些淡,丝丝缕缕围绕在房间,床边,枕畔,不似花香,更胜暗香。
我很快睡着了,似乎做了个梦。梦到余笙离开临江的那天。那时我的茶楼刚经营不久,在三生茶楼里,靠窗的位置,他坐在我对面。
我喜欢靠窗位置,因为能够看风景,也远离了喧嚣。他抿了一口茶水,放下杯子,声音很轻,轻到我有些疑惑,他说"谢欢,我不能娶你。"除了眼里的郑重使我产生了想探究的疑惑,疑惑之下细细回想声形,我终于弄懂了他刚说了什么,面色愠怒"不要脸,谁让你娶了。"
余笙听了我的话,笑了"好好好,你没让我娶你。是我想娶你,可是我不能娶你。"他语气里有一丝稍纵即逝的遗憾,他笑着说,也许是因为他笑着的缘故,我不相信,一如之前,总也不相信,这样笑着似乎有些假,说着轻佻话的人会真心。后来我想,是我的冷漠潜移默化使我心里不愿相信。
我喝了口茶,有些用力地重重放下杯子,瓷杯与桌面相碰发出响声"你要是光为了说这个,那我现在可就走了。"
余笙说"当然不是,我有件重要的事要跟你说。"
我眨眨眼,刚才的怒气消了三分"说吧。"
"谢欢,我要走了,以后可能再也不会来了。"余笙斟酌了一会慢慢说道"你好好照顾自己,我走了。"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好像被什么劈着似的惊着呆坐那里,睁睁看着他从我眼前离开不见。
我愣了一盏茶功夫才回过神,盯着对面空了的座位,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些空空的,后来,我离开了茶楼。
再后来,梦醒了,我睁眼,是幽香围绕烛火燃尽的房间,一束微光从窗缝照进来,天亮了。还好不是以前余笙离去,各种悲催光怪陆离的梦,我想。我披衣趿鞋来到窗边,打开窗子,我闭了下眼,耀目的光让眼睛有点不适,我知道,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后面跟着很多个日夜。
我依然每天去茶楼坐会,喝茶,挑书,偶尔买一盆合心意的花,在二楼的小宅子里养花,看书,闲来无事随意画画,日子一天天过去。
天越来越冷,我意识到快到过年时候,街上开店摆摊的人越来越少,我讲过年前会回家一趟,趁着现在没到年节回去看看算了,年底热闹可就难走了。
过了午饭时间,我去了茶楼,交代丞九和汝汝我最近要回家的事,茶楼的生意他们自己看着办,过年无论是回家关门还是怎的随意。
隔日我便雇了马车回上京,嘱咐照顾我饮食起居的二人这段时间不用过来。
走的时候下了雪,一片片洁白无瑕,我畏寒缩了缩脖放下车帘。走了五六日,终到了上京,我让车夫直接去安平街谢府。马蹄声停时,我待在里面昏昏欲睡,忽闻得车夫说到了,瞌睡方醒。掀帘下车,我意识到天快黑了,门口的小厮见是我,有些惊诧,向我问好领我进去向父亲通报。
我回得晚,府里正准备吃晚饭,也算是赶上了。我见过了父亲,夫人,我娘,几个兄弟姐妹,以及姨娘就回了以前的房间。坐车坐得骨头都要散架,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或许是没带长春送来的安神香,又或许是因为几年不曾回家竟水土不服了,当晚我就又做了噩梦。梦见父亲给我安排相亲,对方是个油头粉面婢妾成群的胖子,笑得见牙不见眼,我不知他是怎么相中了我,还是看中父亲的财力,我嫁了他从此过上了糟心的生活,成亲后不会管家和后院起火更是让我极度崩溃,生不如死。
也许是太过凄惨,我在梦中抵抗,挣扎,叫出了声,惊扰了守夜的下人,我被叫醒,再睡不着,扶筝陪着我,夜里的灯亮了一夜。
扶筝是从小陪我长大的丫头,比我长得讨人喜欢,嘴甜,爱笑,打扮也俊,性子活泼,在府里人缘不错。不知道是这几年我离府久了主仆生疏还是怎么,并不像缠着我讲话抑或我不搭理兀自自说自话。
待我起床梳头照镜时才发现扶筝安静许多原因,我想此刻镜子里面色青白,额头冷汗,眼角发黑的人大概是要死了,是可怜我,怜悯,我别过脸,心里不住长叹。
上京住了几天,我便做了几夜噩梦,我想是没有那香所以我才睡得不踏实,我不去想,父亲托长春送来香料前,我也是整夜整夜噩梦缠身,夜不成眠,数月如此,我开始自欺欺人。
我遣小厮去街上香料铺子买安神香,放在房里熏着,制成香囊贴身戴着。我眼下的青黑愈发严重,梦醒冷汗不止,脸色白得吓人,每日不得扑了厚厚的脂粉遮掩。晚上睡不了,白天没精神,懒懒的。
天好时,我倚在自个院门口的梨木栏杆,大半个身子靠坐墙边,眼皮半掀不掀,犯困极了。
耳边是母亲的絮絮念叨,我有些烦"如果是劝我跟父亲介绍的那些少爷相亲就算啦,娘,你不说我听都听烦了,我不喜欢相亲。"
"可音音你也不能一个人一辈子啊,总得找个靠得住的男人照顾你吧。"李姨娘为女儿终身大事可谓操碎了心,边蹿捣着老爷给孩子留意优秀出众的富家子弟,边循循劝导。
娘进谢府前是上京有些名气的戏子,艺名蝶梦,精细伶俐,十分貌美,爹年轻时爱看戏,有意结交当时青春年少的娘,娘是聪明有心机的,很快勾搭上谢家少爷,虽碍于出身只能当个妾室,这些年却把爹的心牢牢拴住,恩宠不减,搞得正室受冷落,因此谢府后院也是常年鸡犬不宁。
娘谋划至此,跟全天下父母一样只剩下希望儿女能有个好归宿,我对此虽无语却也无力,我大概不能如她的愿了。
"音音,你是不是还喜欢余家那个少爷?"李姨娘试探着问我。
音音是我小名。提到余笙,我的脑子瞬间清醒许多"娘,谁跟你讲的余家少爷,你从哪听来的?"我有些发怒,眉眼煞气若隐若现。从小我就不喜欢别人议论我的事,和后院常把我是庶出挂在嘴边讲,我娘怎样一个性质,好讨厌。
"是我说的。"谢老爷人未至话先到"当年在临江的时候我就看出了余家那小子不是个好玩意儿,后来他回上京你这几年一直拒绝爹给你安排的相亲,可不就是还喜欢那小子吗。"话落,谢老爷一脸愤恨地站在我面前,和李姨娘同气连枝。我抬眼望向他们,从他们的瞳孔倒映出我此时的模样,确实有些憔悴,可不就证实了为情所伤么?
"爹爹你不要乱说,我只是没有喜欢的人而已,不舒服应该是离家太久有点不习惯。"我语气有点撒娇意味,期许他会像以前那样纵容。
"哎,别服软,你是我养大的,我还不知道,从小就心性高,轻易不低头,除了大是大非紧急事上。就是口是心非,以前那么喜欢黄牡丹花期过了明明不喜欢别的花还是要了,没见你瞧过一眼,就当个摆设。"李姨娘摆明跟谢老爷一条心。
"是不是长春跟你俩打小报告,我不让他别什么事都说吗?"我不满娘拆我台和长春的背叛,眼底带了点怨念。
"长春不也是关心你大小姐在外头过得不好。"李姨娘为长春说好话,毕竟还指望他给闺女送信联系。
我眼眸微黯,直了直身子"余笙说他不娶我,你们别费心思了。"说出这话,我突然觉得身体有些疲惫,慢慢起身"我有点累,先回去睡会,您二老自便。"说着便要回屋。
我听见父亲暴躁的怒吼"这小子,他不娶何撩啊,不白耽误你吗?"我走得很慢,眼睛不由地合上,再慢慢睁开,只余叹息,不想再想这事。
十六七岁,最好的年纪,别的姑娘都在谈婚论嫁,只有我,想出去见见上京以外的地方什么样,不甘平凡,嫁与一人相夫教子过一生。和父母安排的道路相饽,独自一人去了外地,听人说临江安静,风景秀丽,便去了临江。我也喜欢上了临江的安宁,虽然只是个小地方,半生足矣。我刚落户,买下宅子,就遇到了同兄长一起过来的余笙,紧跟着,担心我的父亲也来了,后来,余笙走了,父亲也走了,临江,只剩我一个人。
晚饭时,母亲提到最近夜市晚上很热闹,说着说着又讲到我身上,我吃了几口就没了兴致,提了句明天回临江,扔筷子走人。
果然回来没有好事,年纪到了就要被念叨,何况我已不年轻。
月落星移,我披上斗篷悄悄出府,去了夜市。灯火通明,人来人往,欢声笑语,满目琳琅,果然热闹极了。我穿行在人群里,谁也不认识谁。明天一走,不知要几时才会回来,抱着这种心理,我便想多待会。
猜灯谜放花灯我早过了年纪,并不稀罕,买了点小物件和吃食,慢慢走着,慢慢看着。不记得走了多久,也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粉嫩的身影,风风火火叫嚷着"哥,你快过来,你怎么走那么慢。"脚下丝毫没有等待意思,一路疯跑,越跑越快,从我眼里掠过。小姑娘的话落下不久,我眼里又出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似笑非笑的脸庞,眼睛像是活的会说话,嘴角微勾,既温润又轻佻,是余笙。余笙说"跑那么快,野丫头。"笑着去追穿粉嫩色衣裳的姑娘了。等到追出几波人,疑惑地停住"我刚才是不是看见什么人了,好像是个不该出现在这的人。"
这种突如其来的意外,插曲,转眼之间不见,好似梦一般,迷幻虚假,人群似乎没有注意到什么,裙角被风扬起的弧度让我感到困惑,迷茫,余笙真的从我面前过去了吗?还是幻觉?因为太想他,所以出现了他从我面前经过的幻象,我不敢细想,默默地转身,离开这里。
回谢府前,我遇到了夫人,父亲的正室夫人。她似乎是陪女儿孙女来玩,忽然相逢,气氛徒然尴尬。我同她们打了个招呼,眼睛瞟见脸颊圆润的孩子立马移开,有点伤感。我是府里先出生的,先后几个弟弟妹妹大多已经成亲,甚至有了孩子,眼前这位就是其中一个,难免被拿来比较。
我告辞欲走,夫人看我的神情有些怪,半晌道"你要是,你要是真喜欢余家那个余笙少爷,我可以让我娘家帮忙说说话,还是可能的。"她可能也是听我爹娘说的,竟好心帮我了。
余家几代为官,官职不小,我谢府虽是这上京首屈一指的富商,士农工商,在他们眼里终究是上不了台面的。何况,我是妾室所生,母亲戏子上位,更不光彩,余家,怎么会让我进他家的门,呵……
没记错,夫人娘家是有些势力的,难怪能讲出在余家面前说话的话来。
"谢谢夫人,我出身难登大雅之堂,余笙少爷也说了不娶,不必为我操心。"我笑着拒绝她的好意。
她原不是这般热心的人,毕竟和我娘恩怨摆在那,见我拒绝得如此之快,面上多少有点挂不住,变了几变,喃喃"我只是觉得,你和你娘多少有点不同而已。"
我才恍然明白她对我态度大变的原因。那是我少时,夫人和我娘的斗争已经不死不休。我娘会吹枕边风,懂得哄爹开心,爹每天去娘那儿,长久的冷落夫人和另一个姨娘,府里的下人是看风向的,嘴碎的。爹可能也对夫人太不放心上了,以至于下人们背地里议主,更严重时私自克扣主子用度。十三四岁的我最看不惯这些,偶尔一次瞧见了,仗着爹娘宠爱,开口训斥了几个欺压主上的下人,当时我说"大家都是人,何必为难他人,做这种不屑勾当。"当时夫人可能在后面听见我说的话,所以才对我态度转变吧。
我没兴趣当什么好人,也懒得解释"多谢,天有些晚了,我先回府了。"我和她们是没什么感情的,不想多留。
我回临江了,临走前,娘嚷嚷着回头跟爹商量有无希望跟余家提我的亲事,我没拦她,让她有空也替弟弟操操心。娘说,我没弟弟那么不省心,我闭嘴,直接让车夫赶车。
临江还是老样子,民风淳朴,快过年了,越来越热闹。丞九还是整日问我三生茶为什么叫三生茶,有什么用呢?这个问题,余笙也问过我,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他有没有去结账我不记得,只记得那天以后,经常能看见他,他似乎黏上我了,我们见面的次数变得频繁,可能第一次见面不太愉快,所以我对他态度一直不太好。
梦中我想起对他不友好的各种,一半取决于我性格,一半取决于他说话方式就像在逗我玩,我便觉得他轻佻,不安好心,对他也越来不客气,我不懂感情这回事,很喜欢安静,却容忍了他在我跟前一直说话,诗书古籍见闻经验,逗趣撩拨。清醒时,我仔细回想与他的点滴,我似乎也不讨厌,所以那时才能容忍。我很矛盾,拒绝想起这些,怕变得想他,很想很想,几乎成了魔障,夜里梦见些莫名其妙的,都是他走后,我的各种不幸。噩梦连连,夜半惊起,生病,失落。同时,我很想记得这些,因为这里是我和他一起待过的地方,充满回忆,每个地方,街头角落,都能看到过去的他。我应该回去,回上京,可我舍不得,舍不得这里。或许就像父亲说的,我喜欢上了余笙,他不能娶我,我也没答应,很好,就这样吧。不回上京了,不会见他,断了念想,在临江过下半辈子。可是,真的能忘了不想了,不做这些梦了吗?我不知道。
除夕这天,茶楼关门到初七,照顾我起居的是对不多话的兄弟,我提前发了他们工钱包了红包让他们半月后再过来。我似乎能听到外面燃放烟花的声音,一声一声掺杂着人们的喜悦,天越来越冷最近咳嗽发烧,精神有点恍惚脑袋昏沉,心里就越敏感。
喝了药,躺床上睡了。迷糊间似乎听到有人喊我"谢欢,谢欢。"我听得不大真切,直觉又是做梦,直到一双微凉的手覆上我额头,烫着似的收回,又摸了摸我发热的脸颊,我听到那个声音急切说道"你生病了,是不是没有吃药?"
我很想睁开眼,看看他是谁,这个声音是不是我熟悉的,是不是在做梦?梦里的人得不到回答开始心急,离开床边。感觉到这个不清楚是谁的人开始移动,我像抓住光明一样抓着一角,期望他带我回人间。
他好似妥协了,任由我抓着不放,坐在我床头。我的眼睛微微睁开了一点,意识还是很迷糊,感觉好热,身体沉重,无法醒来。可能是药物起了作用,我的意识彻底迷糊,拽着什么的手也慢慢松开。房间里渐渐落下一声叹息。
天亮时我醒了,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然后我看到了余笙。
他坐在我床头,似乎也刚睡醒似的,正一动不动看着我,然后就对视了。
我眼睛疼,移开目光,嗓子微哑"我是在做梦吗?"余笙怎么会跑到这来,不是说不会来了吗?
"不是梦。谢欢,我们许久未见,我,来看看你。听说你最近过得不大好,特地来看看。"余笙似乎比以前会说话了,这话说得像极了关心挚友的话,可我不信。我听不得他因为我过得不好来看我施舍这般的话,我高傲扬起下巴,下逐客令"看了就回吧,我这没什么好招待你的。"
"你脾气还是这样不好。"他感叹
我脾气大,听不得别人说我不好,当即怒道"既然知道,还不快走,省得自取其辱。"或许我自己都没发现,声音哽咽,含着一丝委屈,鼻子微酸。
"听着,谢欢,你爹向我父亲提了咱俩的婚事,"他声音郑重,还没说完被我打断"我知道你家瞧不上我,我也知道你不想娶我不喜欢我,就算你愿意,我还不乐意呢。告诉你余笙,你不要以为我现在病了是为了你,少自作多情,我就是矫情命贱多病多灾,跟你没半点关系。你还不快出去,别在我面前晃悠,碍我的眼。"我很激动,是父亲去他家提亲,他知道了才来的吗?也很生气,声音不住扬了起来,指着门口,瞪视着他,喉咙发痛,全身也痛,心里好像突然脆弱起来很难承受,气血翻涌,喉间一甜,吐出半口红艳,喷洒在床畔,枕边,星星点点。
余笙被我突然吐血吓着了,大喊我的名字。这时的我尤为逞强,勉强支撑疼痛的身子道"不用你管,你先走吧,我暂时不想看见你。"我很累,转过身去不想看他,慢慢闭上眼睛。我想我只是突然看见余笙气血上升才会吐血,过会就好了。我又吃了几天大夫开的药,某天夜里再次吐血,才发现事情可能没那么简单。而余笙,似乎被我骂走再没见过,走了也好。
我去了长平街,找之前给我看病的大夫询问情况。大夫说我病情恶化,长久地噩梦缠身,夜不成眠,思念过度,成了心疾,发烧只是诱因,引起吐血。我问他怎么治。他说很难,轻的找到心病原因一两年便好了,严重的可能会死,问我有什么心病。我不语,没有回径直走了。数年胡思乱想,终成药石无解。我这辈子的运气大概是尽了,能投生在上京谢家老爷最宠爱的女人肚子里一生富贵已是极大气运,婚姻命数什么的都是痴想。
没有直接回去,也许是突然听说我快死了,想看看丞九他们。三生茶楼依旧没多少人,今日有两三个。我进了大门,汝汝眼尖瞧见我,立马朝我打了招呼,送上一壶热茶。我握住茶杯的手有点抖,生硬的问他们今后有什么打算。汝汝问我是不是要离开这里,不开店了。我答可能。如果我真的要死了,店是不能开了,死在这还是死在家,我不知道。毕竟,我这么不孝顺,回去还要让父母双亲白发人送黑发人,真不是东西。那么,还是不回去了吧。
问完了话,没什么好留的,我便起身回去,途径中间一桌的时候不小心被人扯了衣袖。我微愠,刚想骂人,却发现是本已走了的余笙,他穿一身墨色袍子,神情担忧"你脸色不好,还是去找个大夫好好瞧瞧。"我张嘴想说什么,眼前蓦地一黑,身体没了力气倒了下去。余笙见状立马接住我,在丞九汝汝担心惊讶的表情中打横抱起我冲出大门。
我再次睁开眼,眼前是细心照顾我的余笙。此刻他正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握着盛药的汤匙在嘴边轻吹,准备喂我。见我醒了,轻声细语地说"醒了,就先把药喝了。"说着边把药匙送到我嘴边。
我张嘴,任由他一勺一勺轻柔地慢慢喂我,不吵不闹。
药见了底,他放下药碗,整个过程我们配合得很默契。半晌,他语气沉重地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病的这么重。
"和你无关,是我自己的事。"原来他知道了,愧疚吗?是不是觉得我放不下他,"余笙,你走吧。不要再来了,也不要告诉我爹娘,我会自己跟他们讲的。"我的语气里有一丝请求,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我不走,让我陪你好吗?谢欢。"他脸上有极少见的认真,似乎在恳求,他握住了我的手,在求我答应。
我闭上眼睛"随你吧。"现在每天大半时间我都昏睡,什么也做不了,更赢不了他。命运,哪里是我能决定的。
余笙住了下来,对我很好。我醒时跟我说话,帮花浇水,念书我听;我能下床时陪我逛街,买东西,吃饭;我睡时帮我掖好被子,燃一室香,助我安眠。既像从前一样,又更胜从前。似梦非梦,抑或是梦中梦。
三生茶楼关了,丞九汝汝也另找落脚。余笙这样对我好了没多久,我昏睡的时间加长,梦中时时呓语,真假错乱。我有时会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做梦,活着还是死了,身体每况愈下,实在不成样子。
有时我会在梦中梦回童年,有时会抱着余笙的腰不放不许他走,有时对着他哭问他是不是真喜欢我;余笙轻轻抱我入怀,哄我"自然是真心喜欢。喜欢得紧,我的音音这么特别和别的女子都不一样,一直都喜欢的。"我如听魔咒,闭目入睡。余笙抱的手越发得紧,眼角滑落什么,把头埋在我发间。
清醒时我会想起最近发生一切,只是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我开始写信,写给爹娘。一写就停不下来,怕到时候再也没机会。托人一封封寄回去,应该能延长些时间。
日有所想,夜有所梦,我尽量不去想,这样就不会梦。当梦来时,才发现早已深入骨髓。
春天的时候,我躺在纱幔半掩的床上,看了最后一支姚黄,我最喜欢的,由这盆花开始,也该落幕了,大多我已经记得不大清楚,只是看着。
余笙合衣躺在我旁边,神情祥和。我很累了,支撑不住眼皮缓缓合上,鼻尖传来混着姚黄的香,人生如走马灯般在我面前一一回放,从一到十,十到二十,再到如今,嘴角微扬"真好,如果当初没有遇见就好了……"你我各回人生道路,没有往昔,不必爱恨,难有纠葛,余生欢喜。我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没了,呼吸骤停。
余笙沉默地合上眼,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出当年藏在心底的心声"谢欢,我不娶你,我不成亲,我会一直等你。"泪落,无人晓。
余笙按我说的,将我烧了。宅子变卖,辞退兄弟二人,给了一笔钱。将我骨灰带回上京交给我爹娘,自己则回了家。
又是一年过去,牡丹开的时节,余笙在房间画画。余烟悄悄跑去三哥房里玩,偷瞄一眼画的什么,指道"啊哥,你画的不是那个死了的谢家大小姐,爷爷不是不让你们来往吗,你怎么还画她,忘了上次谢老爷来我们家闹事,说你害死了他女儿要你赔命吗?"最后瞪圆了眼睛道"哥,你真喜欢她啊。"
余笙手上动作微停,道"嗯。是我耽误了她,害她年纪轻轻得了这种病早亡,谢老爷怪我,没什么好怨的。"
将谢欢骨灰送还谢府时,谢老爷伤心之余更是把气撒在余笙身上,直言余笙害死了他女儿。后来更是带人闹到余家指天说余笙勾引他女儿后又不娶,当时在临江他是看到了的,害谢欢得了心病病死他乡,要他偿命。民告官,没有人证物证,事情又有些荒唐,终究被当闹事处理了。只是那谢老爷扬言从此和余家不共戴天。谢大小姐和余笙少爷的事传了出去,余家多少被人背后指点。余老太爷一气之下把余笙关了起来,一关就是一年,仍未解除。
’爷爷不同意,是因为她出身商贾,亲娘是戏子上位,觉得根苗不正,又听大哥说了与我在临江对她的印象,更不喜欢。所以,才不许我娶她。没关系,我不成亲就是了。现在她走了,我更不会娶别人。”'哥,你跟她一样痴心。"余烟笑得露出两个梨涡"不过这样你跟她才配嘛。
余笙的桌案前摆了一盆花,嫩黄高贵,花瓣傲然,是谢欢最喜欢的姚黄。画笔落下,俨然是穿着一身红色衣衫,下着藏青祆裙,梳女子发样,怀抱一盆姚黄,手不竹伞雨中慢行的谢欢。
很多事情再去执着已无意义,因为口是心非不愿承认喜欢的谢欢,他不娶就不嫁不想父母帮忙说亲不愿半生将就的谢欢,哭着问他是不是真心喜欢的谢欢,为什么余家看不起不娶就得受着,而不是余家看不起他不娶我就拒绝高傲的谢欢,和我在一起的谢欢,倔强的谢欢,把我当成梦的谢欢,分不清梦与我孰为真的谢.....我想,我终于体会到她想念我般想她,几乎魔怔。我养着她喜欢的花,画她的画像,仿佛她就在身边,越想越念,越念越梦,梦里似乎看见了她。她当时是否也和我一样?经年一梦,忘却三生,只是不知是我成了她的梦,抑或她活在我梦中,三生别过,无甘无觉,梦醒之后,现世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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