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诺被他提起卡住脖子，出声不得。可为救命，好在茅元仪并非真想要她性命，却也只能含混不清念道：“经臣王在晋，精勤有余，笔舌又自迅利，然沉雄博大之未能。袁崇焕英发贴实，卓有担当，自愿为大将。臣取其志，尙欲练其气。阎鸣泰沉雄博大有之，端谨精详亦有之，然而成色未满八分。又闻诸臣言新侍郎王之寀，旧淮抚李三才，宣抚王之臣可备经略之臣，而臣未见其人。”
说道这里时，孙诺感觉抓着自己喉咙的手放松了，她只觉得一阵呼吸畅快，猛吸两口气后，仰着头，盯着茅元仪的眼睛，继续道：“当此间不容发之时，臣已不顾其性命....”念到这句时，在那个环境下，突然明白了孙父挽大厦于将倾的一份担当。
茅元仪轻轻放下了她，道：“这是高阳公当时的疏奏，天下没几个人知道，你竟然能如此流利的背出。对不起，我不该怀疑你。”
孙诺道：“茅总兵。。。”
茅元仪道：“你还是叫我元仪吧。我不该逼迫于你，是我的不对。这厢给你赔礼了。”
孙诺忙回一礼,道：“茅公子怀疑我是正确的。但是也请你相信，如果不是不得已，我一定会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只请茅公子相信，高阳公的心思就是我的心思，高阳公的心愿就是我的心愿。眼下的确是进攻的好时机。”
茅元仪叹了一口气，道：“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不光我知道，袁督军知道，义州民知道，登莱二州的守军也知道，此刻是进攻的最好机会。众人所盘算的是谁先出兵。如果我们先出兵，一定被当作弃卒。据我估算，到时候敌方至少有三路兵马会对先出兵的队伍围剿，而宁远也好，觉华也罢，甚至登州莱州之兵却可以利用这个机会，一路攻城略地打到辽阳、广宁去。他们攻城时不会遇到硬茬。对于他们来说，每攻下一座城池，就会有人来投，日益壮大。而于我们，绝对不会有救兵。”
孙诺听他这么说就了解了辽东的形式复杂无比，否则宁远并不是孤城，周围五城二十七堡并未竟失，怎么会没有援兵。思索了一会，道：“可是必须得有人出头。只要有人出头，就会利用当前间隙来撕开后金的防守，直指后金的心脏。”
“为什么必须是我们？”茅元仪质问道。
“那将是高阳公想看到的！”孙诺道，“高阳公第一次来辽东时，你一步不离跟在身边，你比谁都更明白他为辽东所做的一切。”
茅元仪想起三年前高阳公受先帝之托，督师辽东。第一次到辽东，即冒险至中前所。远望宁远，见其如天设重关护神京。而觉华孤岛独峙海中，与宁远如左右臂膀，可以控制不让女真用水，同时可以利用海上的军队。
他记得很清楚，那是三年前的九月初三，高阳公坚持以本官督师，第二天就令杜应邵定兵制，袁崇焕修营房，总兵李秉诚教火器，广宁道万有孚募守边。这些明面上的功夫，让他们渐渐的从山海关往外步步为实，延伸了近二百多公里的土地。
辽东的每一点变化都倾注了高阳公无数的心血。茅元仪也清楚的记得孙诺刚刚所念高阳公的奏疏的前半部分“其主意在守，其守在力修战，其战具在关。而其提掇全镇之精神，在关以外。辽之土虽陷关外，而当有联络关内之襟期，辽之人虽奔关内，而当有安顿关外之筹策。议不在同，要在尽天下之情，以竭其智谋，或有异，而要在研天下之机以集其成。”
‘研天下之机以集其成’，他默默念叨着这句。很明显，现在就是研天下之机的最好时机，总需要人来撩拨，才能搅动辽东这盘死棋。而这人除了他外，恐怕再无第二人能有如此动机，能有如此强烈的意愿。
可是他还是下不了决心。因为他也明白，手里这底牌不仅是高阳公，恐怕也是辽东最为稳妥的底牌。他知时机稍纵即逝，却也忘不了高阳公临行时的教诲：“记住，这是最后一支完全属于我们的力量。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启用。”在他心中，很明白高阳公把这只队伍化整为零，不仅仅是想保留实力，更多的是想在内忧外患的局势下保全这些在战场上生死与共的兄弟的性命。
孙诺见他脸上阴晴不定，脸色却越来越难看，禁不住开口道：“茅公子。。。。”
她刚开口，茅元仪挥掌示意她停下，反问道：“你又从何知道我会有力量攻城。”
孙诺道：“你放心，我并不知道你有何力量，以何种方式联系。我只是太了解高阳公。他最大的特点就是一个‘稳’字。他如果将你留下，就一定有他的目的。这目的应该不止让你辅助袁督师那么简单。如果你在这个时候留下，那么你的手里，肯定有兵，且不会弱过关宁铁骑。”
茅元仪道：“高阳公是你何人？”
孙诺一楞，有种暖流流过心间，缓缓的道：“高阳公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仰慕高阳公的人，跟全天下仰慕他的千千万万普通人一样，对于他的著作、言行、奏疏无一不关注。如此而已。”
茅元仪见她不似作伪，稍稍放心。他并不是不相信孙诺，相反，他觉得这个小女孩身上有股劲，非常有意思，甚至他不否认自己受到那一股劲的吸引，但正所谓关心则乱，任何涉及六馆人身份暴露，或者涉及六馆安危的事都会引起他不安和天性般的怀疑。他还是下不了决心。
孙诺看他的表情，猜他八成宁愿自己成为错失战机的千古罪人，也不愿让高阳公留下的最后一点兵力以身犯险。他只怕是拼尽全力，也只想保存高阳公最后的心血。怪不得高阳公会对他如此信任。而此刻间不容发之际，孙诺绞尽脑汁，也只能勉力一试，于是道，“我有办法让我们的伤亡减到最小，只要你出兵。”
茅元仪惨然一笑，道：“只要提早出兵，必然成为众矢之的，伤亡惨重。又有何办法能减小伤亡。”
孙诺不答，右手一翻，只见一个精巧绝伦的小罐子，在她白壁无暇的手掌中，散发出莹莹的青色的光。
茅元仪瞄了一眼，道：“这不是寻常女儿家放置珍珠雪花膏的小罐子吗？”
孙诺一笑，道：“茅公子果然是万花从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高手啊。”话一出口，突然觉得自己一女儿家，说这种话未免太轻浮，一时间无比尴尬。
茅元仪饶有兴致的看她从插科打诨到尴尬脸红，浑身每个细胞都觉得有趣，故意凑近她，道：“你怎么知道我片叶不沾身。”至此两人间的火药味才尽散去。
孙诺忙拉远两人间距离，道：“不错，这是寻常女儿家的雪花膏小罐子。此类的罐子在宁远城的居民家中还很多。比如油罐盐罐醋罐，米罐面罐钱罐子。袁星要送给茅公子的，就是用这样的罐子做成的武器。有了这样的武器，能有更大的把握让我们的损失降低到最小。”
茅元仪成年后著有《武备志》，其中包含兵法韬略，阵法，车营法，占卜之术等。对于他而已，伏羲八卦皆兵符，河图洛书皆兵数，金木水火土皆兵资，耕锄壶矢皆兵器。武器于他，无师自通，一听就是知道孙诺想将火药置于罐中，利用密闭空间的压力产生爆炸的极好效果。于是道：“火药置于罐子中，威力虽强，但须见明火，一不小心就会伤到自己人。这个在实战中如何能遏制住敌人的攻势。”
孙诺随手撕下一根布条，将布条部分放入罐中，余下部分垂在罐子外，晃动火绒，点燃布条尾端，道：“袁星要给茅公子呈上的是此安全导火索。它由索壳和壳芯组成。其特征是索芯由二根或二根以上药芯组成，也可采用在大药芯里面穿进一根或一根以上小药芯制成。我们在罐子中塞满黑火药，中间用药芯做引，点燃后丢出。即可用以攻城，也可以用在野战。如此一来，即便于携带，又可以避免用明火，减少操作过程中对己方的伤害。”
茅元仪看着那布条烧到罐子口边，想此原理其实非常简单，就和蜡烛的烛心一样。心道‘对，目前的形式下，越能就地取材简单制作的武器就越有价值。可以就用烛心做引，制作此物。’他不仅抚掌大笑，道：“好武器。好处在于便于携带，易于操作。不知道此等武器如何称呼？”
孙诺一呆，她想法的原型本是67式木柄手榴弹，但苦于没有弹簧，没有螺帽，没有拉环，没有弹壳，只有导火索，又要在短时间内大量生产，只能想出这么个破法子将就一下。而类似的武器在保南城时也用过，效果是极好，却从没有想过给起个名字。憋了半天，憋出来一个：“罐弹。”话音刚落快被自己蠢哭了。
还好茅元仪并没有追问，只是思考这所谓罐弹能够增加几分威力。过了半响，道：“仅有这个是远远不够的。既然一定要有人来走出第一步，就由我们来。可为了保存实力，可以把锦州，大小凌河留给袁督师，而我们从兴城，觉华岛出兵，谋攻四卫。”
“四卫？”孙诺从来没有听孙谏提起过，所以颇为惊诧。
“四卫为金州卫、復州卫、盖州卫和海州卫。四卫连点成线，在这条线的尽头仍是辽阳和沈阳中卫。也就是说，如攻锦州，极可能面临皇太极，努尔哈赤，海州守军的三路夹击。而出兵四卫，皇太极回兵首当其冲的就不会是我们。在地形上宁远、葫芦岛、义县之兵会牵制住皇太极。更确切的讲如果进攻方向是离沈阳很远的复州，努尔哈赤也绝不会在新败的情况下越过辽阳，海州去攻打我们。如果他敢动，沈阳必定空虚，那时候必定会有人出兵拿下沈阳。所以攻复州，要面临的只会是金州或盖州的守军，危险少了三分之二。可从战略位置上来讲，只要攻下四卫，我们剑尖直指的地方，仍是辽阳，广宁。且四卫位于三岔河东，不仅是辽东膏腴之地，又近海，只要拿下四卫，必定有流民来投。四卫重新回到我们手中，进可攻辽阳，广宁，直搞奴穴，退可入海，由登州莱州相接应。”
“这么重要的地方，三年前为什么没能将其一举拿下？”孙诺奇道？
“那个时候高阳公已经下定决定用三方布置来恢复辽东了。其实三方布置是由熊延弼开创，但熊延弼的初衷是守，而高阳公的布置是先守，后攻，以恢复全辽之地。高阳公本欲以登州、莱州兵围四卫之南，觉华兵围四卫之北，寻找时机吃下四卫，将白刃置于敌腹，然敌人没法靠近山海关，山海关从此无忧。所以当时接受此建议的山东登州守将赵佑入京请求登、莱出兵。因为无法言明真正的目的，中朝无人响应此计。而这竟成为最后弹劾高阳公的主要原因，说他畏惧敌人，只守不战，而不得不辞去督师之职。”茅元仪越说越气愤。
孙诺拉着他的手，就像拉着她哥哥的手般，道：“现在机会又来了。对吧？”
元仪道：“是的，现在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即使没有登莱兵的帮助，我们也能利用好这个时间差，一口吃下四卫。”
“目前关键是时间，我们需要更多的时间。皇太极如若回兵及时，突破十三山，义县，锦州防线，只要他们回到海州或者盖州，而我们只占了复州，金州，那么连点成线的计划就不能成，而六馆的人也悉数暴露，成为屠戮的对象。”
“听你说来，只占这四卫中的任何三卫都可能达不到最好战略效果，只有四卫入，再牢牢守住海州这离辽阳最近的一卫，我们的出兵才有意义？”
茅元仪点了点头。
“那就传信让京师配合。让高阳公去拖住他，此计方可行。”孙诺道。
茅元仪眼前一亮，是啊，去收拾皇太极的是高阳公，凭高阳公用兵如神的智慧，对辽东局势的了解，主动去拖皇太极，应该不是太大的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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