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长公主

进宫的过程很顺利。出孙府后他们住进了北京城郊一户农舍里。主人的女儿两年前死了，但因农主居住偏僻，平时也不和周围村里的乡亲们来往，所以没人知道。而孙诺就名正言顺了成了袁星儿。从主人和哥哥的对答中大约猜出了他是个从战场上逃回来的该死之人，而帮助免受斩刑的正是哥哥。一天后他带着孙诺到了宫门外，将她交给接收新晋宫女的太监就走了，没有再回头。孙诺看着这个不熟悉的亲人消失在视线中，突然好想念孙父。

她和其他的女孩被分成几组，跟着一个老太监进宫了。从正殿旁走过，穿过偏殿，绕过小花园，又在胡同般的小巷子里绕来绕去，在她以为永远都到不了时停在了一排低矮阴冷的小房屋前。老太监给她们每两人安排一间房。孙诺在那阴冷潮湿的房屋里坐了下来，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而让她困惑的不仅仅是孤独，还有恐惧，对于陌生环境的恐惧。同屋的女孩大大的眼睛，大大的脸庞，眼神中同样充满了对陌生环境的茫然。

孙诺拉起她的手，同她讲话。她刚开始什么也不说，后来小声的告诉孙诺她叫小桂，陕西渭南人氏。哥哥今年刚娶了嫂嫂，坚持送她来京，说是让她自己赚份生计。说着说着，小桂的大眼睛充溢着泪水。孙诺想着自己的处境，轻轻擦去了小桂的泪水。第二天，第三天，相互支持着对方，经历了对宫中规矩的学习，考察了女红，舞蹈，检查身体。当那个又肥又白的老太监把手伸进去的那一瞬间，孙诺想着娜，咬着牙想着她才没有把他的脑袋拧下来。几场考察下来后，被筛去了一些人。孙诺也不清楚他们的标准是什么，只是跟着最后这一批人站在一个偌大的厅里。

这样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大厅里终于响起脚步声，绣婆婆出现了。孙诺看见她的一瞬间差点没笑出声来，哟，这不就是还珠格格里的容嬷嬷吗，长得还真霸气外露。再仔细看她时，却觉得有什么不对。看了一会，发现她每次踏出一步时都有正常的脚步声，但紧接着下一步却很轻，轻得像是踏在棉絮上，怀疑是在练一种奇怪的内功心法。她走到每个人面前，对她感兴趣的人时不时询问两句。望闻问切都用上了，看来坐这内宫中人力资源部的头把交椅也是有真功夫。孙诺正在那自顾自的想的开心，迎上绣婆婆的眼神，那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眼神，沉着，笃定，用这些词好像都不能够表达她那造物主般的自信。在这样的眼神下她感觉好像被剥光了衣服，赤裸裸的站着。如针芒在背般的被绣婆婆盯了会，终于她移开了眼光。再过了会绣婆婆审视完毕。老太监将看起来已经分好等级的名单拿给她，她开始从容的划名字。

孙诺见她划名字划得很顺，应是记性很好。但她在一个名字前停顿了超过不被觉察的三秒钟。之后老太监开始念名字，念到名字的姑娘应该是要接受更为严格的筛选，而没念到名字的当天可以回去了。果然没有孙诺，也没有小桂。晚饭后孙诺和小桂都很轻松，聊了会天小桂就沉沉地睡去了。

孙诺躺在床上，用关大教的办法计算自己的行动轨迹曲线。虽然笔记本和圣经都没有敢带进宫，好在孙府的日子里已经把计算方法掌握得八九不离十，而关大的行动轨迹图也熟记在心。正闭着眼在脑袋里按孙诺在宫里的路线练习下把行动轨迹计算出来，突然感觉到窗外有人，忙睁开眼，果然看到窗外一团黑影。她吓得动也不敢动，大气也不敢出的躺着，手里拽着唯一能当武器的簪子。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黑影离开了。孙诺紧张了半天的心才放松下来，也沉沉睡去。

第二天的气氛轻松多了。大伙儿又去了昨天那个大厅，等待妃子、公主们的掌事的挑选。孙诺正自担心会不会被哪个妃子给莫名其妙的挑走了，突然听见老太监惶恐的声音：“长公主，给长公主行礼，不知长公主亲自驾临，有失远迎。”抬眼望去，居然看到了那对日思夜想熟悉的眼睛。四目相对下，娜娜，不，应该叫长公主在一瞬间就认出了她。她很快恢复了镇定，并气定神闲的四处转转，打量了一番，然后踱回孙诺的身边，道：“这个看着挺干净的，我就要这个了吧。”老太监忙扯住孙诺的袖子，说：“还不快谢过长公主。”重新堆满了微笑,对着长公主说：“老身这就去安排。保证今天就将人送到。”虽然整个过程中感觉像货物被人挑了，但孙诺从来没有这么愉快的被当过货物。她低眉顺眼地在那里站着，开心得快跳起来了。

孙诺和其他被挑中的姑娘被老太监带进了一间雾气缭绕的大浴室，命令她们脱去衣服，挨个走进池子里，“去见主子前都给我用力洗干净点。”虽然在太监的注视下脱去衣服和这么多不熟悉的人一起共浴让孙诺极不舒服，但是想到马上就可以见到娜了还是很快洗完了。很快一群人被一小太监带着走在弯弯曲曲的道路上。十月的北京秋高气爽，而且没有雾霾。一路上鸟儿啾啾，阳光温暖地透过高高的宫墙撒在身上，一切都那么的充满希望。弯弯曲曲地走过好几座宫殿，终于来到了长公主的宫殿了。红墙飞瓦，雕栏玉砌，比宿舍气派多了。

小太监颠颠地领着她走进宫殿里，长公主在正殿里坐着，孙诺知道她一定是早就等在那儿了。小太监给她请了安，在那啰里吧嗦地念叨着什么，长公主不耐烦了，挥挥手让他离开。他前脚刚离开，长公主，不，应该叫娜娜就扑上来，紧紧抓着孙诺的手臂，不愿再放开。

她左右打量着任悠，急切地问道：“是你吗？悠悠？”刚问完，眼泪涌上来收不住，小声的抽泣起来。孙诺忙搂住她，浮现在眼前的是她们一起在学校一楼食堂吃米线，烫得眼泪汗水直流。她分不清如今这脸上挂的是眼泪还是汗水，道：“是我，我来找你了。别担心，我一定会想办法带你离开这里。”

孙诺开始把她消失后发生的一切告诉她，由于过于激动，讲得颠三倒四，顺序混乱。娜娜时不时打断她，仔细询问。终于，在任悠毫无逻辑地讲述下，娜可以基本把她来的过程拼凑起来了，道：“宫里，是一个危险的地方。我们任何人都不能相信，一定要尽快想办法逃出宫去。”

孙诺还没来得及问她危险指的是什么，就听到 “宣，坤兴公主进殿。”

公主忙擦去眼角的泪痕，拉着孙诺道：“走吧，待会你就跟着我，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用做。有你在，我比较安心一点。”走出宫门，几个公公等在殿前，对着长公主一躬身，“公主，请上轿。”孙诺跟在轿子旁，尝试着记住出宫门后的路线，但那几个轿夫像是猜中她心事，左拐右转，越走越快，到后来她要一路小跑才能跟上。就这样一路从长公主的秀屏宫跑到了一座气势宏大的“养心殿”。孙诺一看，那气场那殿宇又岂是电视里能表现一二的。

公主下得轿来，孙诺大汗淋漓地跟着，进殿前垂头也见殿两侧无数的带刀侍卫。进得殿后，公主脆生生娇怯怯地叫了声：“父王，给父王请安。”在毫无准备地情况下，孙诺就看见了那个光彩夺目得让人觉得温暖的人。说是光彩夺目也不贴切，他其实五官并不见得有多么出色，但那不突出的五官凑在一起成就了这么一个无以伦比的人，温柔如水，温润如玉。好像一块纯色的玉石，不需要工匠的打磨，自然的散发出浑然天成的魅力。任何人站在旁边看着他，他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用说，就可以轻松得到世人全部的注意力。从见到他的那一刻开始，孙诺的心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什么东西撞开了，有些莫名的东西复苏了。

坤兴见孙诺傻掉了，轻拉了她。孙诺反应过来，默默走到她身边。崇祯似乎觉察到了她们的异常，抬起头瞄了一眼，道：“兴儿，你来了。赐座，我让御膳房给你做了几款清淡的甜点，都是你喜欢吃 的。”然后又低下头去，开始写字，没有再看她们。公主也没有再说话，开始默默吃起点心来。

孙诺站在一旁，想‘你们父女怎么这么奇怪。大老远的把人叫过来就为了吃两碟点心。哪里像孙父，那么疼我，花时间陪我看书写字下棋’。兀自在那胡思乱想，突然发现公主动作越来越缓慢，过一会，头一歪，晕过去了。孙诺大惊，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就见公主被两个宫女抬到偏殿，在没有召见的情况下不知道是什么人自动的一路小跑地进殿，请安，也进偏殿去了。事情发展太快，孙诺杵在殿内，竟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想起娜临行前嘱咐她什么都不要做。可她担心她的安危，想跟进偏殿去。

突然，一直安心写字的皇上道“你，过来。”

孙诺发誓那是她这小辈子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你，过来。”

没有暗恋过人的人不会明白，这三个字于她的意义就像暗恋了很久的人居然注意到她的存在一般。当时，孙诺作为一个刚入宫的小宫女，被在那个世界里有着无上权利的人召唤着，一步步挪到他身边。

“叫什么名字？”

“回皇上，袁，袁星儿。”

他停下笔，看了孙诺一眼。孙诺不敢看他，低下头前眼睛扫到他写的东西。龙飞凤舞的，不知道在写些什么。正傻楞楞的杵在那儿不知道该干点撒的时候，他说，“帮我研墨吧。”开始专心写起字，没有再看她一眼。孙诺忙拿起绣着金边的墨锭，轻轻研磨起来。就这样磨了好一会，手酸了,也不敢停下。这样偌大的宫殿里只有她研墨的声音。

又过了一会，那个未被召见就进内殿的人走了出来，用极轻的声音对皇上说：“公主的脉象平稳，看来已无大碍。”崇祯于对他挥挥手。这时皇上走下来，端起公主没喝的那碗茶，试试茶碗的温度。然后左手端了茶，右手一把牵过孙诺，朝内堂走去。孙诺一颗心砰砰跳得都快蹦出来了，这个人却像没事人一样，好像这么一把拉着是天经地义的事一般。从外殿到内堂一段路，看见公主躺在一张铺着白色羽毛看起来柔软之极的床上，周围有四个宫女轻轻摇着扇。

皇上对孙诺道，“你扶兴儿起身。”她忙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扶起公主，崇祯揭开茶碗，早有宫女将茶盖接过。他温柔地道：“兴儿，睡这么一会精神好多了，渴了吧，来，喝口茶。”公主看起来迷迷糊糊的，也听话地将茶喝了。他转过头对着孙诺说：“让公主坐一会，休息差不多就陪公主回去。我已传了御膳房将饭菜送去绣屏宫了。”说完就走了出去。

公主喝完茶，又休息了一会儿，也走了出来。走出来的时候皇上已经不见了。主事的太监及轿夫却已等在殿外了，见公主走了出来，忙卷起帘子，让公主上轿。孙诺又是一路小跑跟着，再经历了一次湿身的滋味。

等到回到宫来，公主忙遣散众人，拉着她的手坐了下来。她们俩都饿坏了，胡乱就着些色泽俱佳的菜，吭哧地趴完一碗饭后，娜才给孙诺斟了一杯酒，笑道：“怎样？饭菜都合胃口吧？”她一仰头，把酒喝了，大赞，“好酒，比平时在超市买的酒好多了。”两人相视大笑。自此紧张的气氛才缓和下来。孙诺问那诡异的下午茶，娜道：“我莫名其妙的来了这里，刚来的时候吓得天天哭。后来稍微适应了，可是老是觉得很恐惧，睡不好。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有次在宫里散步时晕了过去。从那以后，每天下午他都派人请我到养心殿，应该是用药物让我睡一会。”

“还请太医给你看了看呢,”孙诺接口道，“不过你爹长得可真心不赖。”

娜用手肘撞了孙诺一下，“你不会吧，在这种环境你都能犯花痴。”又笑了一阵，娜拉着她的手说:“悠悠，你来了我感觉我好像重生了一样。你不知道我有多孤单。”孙诺紧紧抓住她的手，没有再说话。

当晚坤兴遣散众人，同榻而眠。她睡得特别踏实，而孙诺恍惚间觉得又回到了宿舍，生活还是美好的。第二天睡到日晒三竿，坤兴特意吩咐过不准任何人打扰。

孙诺醒来的时候没有其他人在旁。她睁着双眼，有些迷茫的看着漂亮的床幔，却想起他们有次出去喝酒晚了回不了宿舍了在外面住旅店，为了省钱三个人住一间房的事。想着想着，扑哧一声笑出来。忍不住就要转头叫醒娜去上课，却冷不丁看见她穿着陌生的衣裙，一瞬间，恍若隔世。娜这时醒了过来，看见孙诺怔怔得望着她，心意相通，知道她想起了以前的事。

坤兴握着孙诺的手，道：“悠悠，如果你没来，我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我整夜整夜的睡不着，一睡着就梦着回去了，在宿舍躺着，你正问我明天早上吃什么呢。以前一醒来就哭，天天想着什么时候能回去。”说着说着，她又抽泣起来。

孙诺听得心酸，知道她吃了不少苦，忙帮她擦去眼泪，道：“别哭了，我们一定能够回去的。关大教我的计算方法我已经基本上会了。我们现在需要收集我们两人到过的任何地方的坐标，有关时间地点的数据。”

坤兴忙拉着孙诺起身，说，“好，现在我们就到我常去的地方转转。”说话间已经走出殿门，娜带着她一拐，右一晃在宫里乱晃，孙诺一路紧跟着，按照行动轨迹将坐标细细记录下来。

一连好几天，用过早餐后坤兴都带着孙诺在宫里闲逛。因为崇祯对坤兴的喜爱，特别允许她在宫内四处走动。太监下人们看见她们都习以为常。为了制作坐标的准确性，她们选中的路线都是由A点出发，走不同的线路到B，再由B原路返回到A。对于B点的选择也是下了一翻功夫。需要同时满足有水，人少便于隐蔽的特点。最后选中了内廷中路边上的绛学轩。

绛雪轩位于御花园东南，后依宫墙，座东面西，平时人迹罕至。轩前有海棠树5株，每当花瓣飘落时，宛若雪花片片缤纷而降。而更重要的是轩前有一汪清不见底的潭水。皇上总是会在下午召见她们，给坤兴做睡眠疗法，在给坤兴做睡眠疗法的时候遣散众人，奇怪的是却只留孙诺在身边。

他总会以最自然的方式留她在身边，有时候让她研墨，有时让她奉茶，或者什么都不让她做，只让她默默在旁边站着。孙诺看着这个坐在那都能发出温润光芒的人，甚至有几次觉得这竟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

有好几次崇祯都会留坤兴一起吃饭，而孙诺就在旁候着。坤兴在她爹面前吃饭真是太痛苦了。娜娜是个吃货，面对一大堆好吃的东西她浑身血液都会沸腾，不过在她爹面前还得端着，得像个公主样一口一口小心吃着。孙诺有次在旁边伺候，想起娜一进超市就激动像失心疯似的来回的走。扯食品袋，称食物，来去如风，忙个不停。再看她现在，小口小口的咬，小口小口的咽，每赐一道菜还得谢恩，孙诺想着想着，噗呲一口笑出了声。这一笑坤兴和她都是大惊失色，孙诺忙跪下，语无伦次的说些请罪的话，一边想着待会问起如何应对，难不成告诉他你女儿其实不是这个样子的，她是个吃货，她其实很能吃。没想到皇上不但没有怪罪，反而命人给她赐座，道：“自打你进宫以来，公主的气色都有好转，太医说公主的病是情志不佳。你既能让公主心情愉悦，我必对你另眼相待。你只需好好照顾公主，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他再转头对坤兴道：“兴儿，过几日就不必再到我这里来午睡了。你隔三差五来看看父王可好？”

公主撒娇道：“当然好了。父王的意思是兴儿什么时候想来都可以吗？”

崇祯宠溺的点点头。

自从御前赐座后发现周围人看她的眼神都变了。太监们是小心翼翼，宫女们是唯唯诺诺中掩盖不住的羡慕嫉妒恨。孙诺也知道这样莫名的荣耀不是什么好事，越发的行事小心。而且一个月之期很快就要到了。孙剑当时允许她进宫的条件是每个月联系他一次，让他知道一切安好。于是孙诺决定联系绣婆婆。为了确定这条线没有问题，孙诺先让御膳房给公主做了点心送过来，让一个精明的小太监小豆子以公主的名义赐给绣婆婆，其中一个糖糕底用模打了一个“诺”字。绣婆婆果然很快回礼，送了她亲手做的打糕过来。孙诺翻开一看，打糕上的字凑在一起是“宝物天成，女子贤德”，应该是凑成一个“好”字。孙诺想绣婆婆应该会带消息给她哥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