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绕过大街,穿过回堂,衬得这个夏天愈发炎热。路边的树都无精打采地反射着绿色的光,空气沉浸在高温的路面上。
大街上几乎没有行人,有点脑子的都呆在家里吹空调,没脑子的也榨出了最后一点脑浆,避开滚烫的路面靠着墙壁走。
光与影交错着,转向一处寂静的白色别墅。
“姜姨,麻烦了。”一个穿着白色衬衫,高高的青年将自行车停在别墅门口,对着从里面迎出来的一个看着很干练的女人笑道,“我就是个小医生,麻烦不到您。”
被称为姜姨的女人回报着热情的笑容,她其实已经四十九岁了,但因为保养得好,仍然还是三十出头的样子。她过去把青年的自行车扶到靠墙的位置,转过头细细打量了一下他:“嗨,现在的小伙子都是这么帅气。快进来吧,外面热。”
青年将自行车钥匙放进口袋,随着姜姨进到了别墅里。
“暮遥光,一级心理医生。23岁,专科在读。”青年从背包里拿出一份履历,通过玻璃桌滑给了姜姨,“您先看看。”
姜姨接过去,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哎,麻烦您了……实在是……”姜姨虽然对这个新来的医生的履历很满意,但却还是透露出一丝放弃,“我请您来主要是为了我的外甥姜影。他……现在18岁,刚刚成年没多久。他初三那年又是爸妈离婚,又是校园欺凌,这书实在是读不下去,只好辍学。这几年他都足不出户,天天缩在自己房间里。我请了三四个心理医生了,都没什么用……您看……”
暮遥光听了沉了沉黑眸。一丝丝的空调凉风吹过来,让他之前快速的心跳降下来不少:“我量力而行。您能详细说说他的症状吗?”
“就是……”姜姨道,“之前那些医生在的时候,他一句话都不会说,什么也不看。他唯一的爱好就是坐在钢琴前面……对,他钢琴弹得很好,几乎每天都和钢琴呆在一起。然后他好像有自习一些科目,我偶尔打扫他的房间,会看到一些高中的教科书,那些都是之前我给他买的,不过刚辍学那会儿他都不看。这孩子聪明得很,外人就是眨个眼他都知道别人在想什么东西。其他的我也不清楚……就是初三那年他妈把他托付给我,我也好好照顾他。我自己没有孩子,就拿他当亲生的。我能感觉到他对我没有恶意,但这么多年来他也都没跟我说过一句话。”
暮遥光安静地听着,耳朵忽的捕捉到从楼上传来细细碎碎的钢琴声。
“哎,这次再不行我也没什么办法了……我就一个女的,做个白领赚的钱也够过个上流日子,大不了就这么养着他吧。”姜姨絮絮叨叨了一大段,见暮遥光侧耳听着什么,她马上反应过来,“他这是又在弹琴呢。”
“挺麻烦的。”暮遥光对这个案例起了些兴趣。他专修了心理学,天资聪颖,总是可以很快地学进别人难懂的知识,大把精力无处发泄,除了平时在学校里跟老师互怼,剩下的都发泄在和病人的勾心斗角上。
如果这个姜影这么难搞的话,他大可不必去学校上课,专门解决这个问题少年。
“那……”姜姨不管被拒绝多少次,虽然心里早已看透,但仍然抱着一丝希望,“钱多点也没关系……我们还负担得起。”
暮遥光摇摇头起身,向姜姨伸出手:“我接受,钱不用多了,这一个月的钱已经够我半年花的了。只是希望您不要对过程太有干扰。”
“太好了!”姜姨一下和暮遥光的手握上,眼睛里仿佛有光,可见她的确是对姜影有着真感情,“太谢谢了……一般我不在家,家里有保姆照顾饮食起居,您有什么事情和小李说就可以。可以的话我给你安排一个房间……”
“麻烦了。”暮遥光勾了勾嘴角,青年的眼尾略往上挑,被阳光照得金灿灿的头发有几根不羁地翘起来。还没被社会打磨掉的少年锐气衬得他精神极了,“我会做饭,您可以把保姆撤了。”
一副看起来要大干的样子。
也许这次真的有希望。
姜姨笑着点头,低头哈了口气,用手擦了擦眼睛,刚刚实在激动,几滴泪水在眼眶里微微打转:“那我先出门了,多谢你了。”
姜姨给暮遥光讲了姜影房间和钢琴间的所在地,随后交代了洗手间等房间的位置,便要离开。
她走出几步路又折回来道:“这栋别墅有四楼,前三楼你随便去,咱们家没什么不能见人的,就是四楼不要随便去,特别是在姜影看着的情况下。绝对不要。”
暮遥光点点头。姜姨的身影急匆匆地移到了外面的庭院,随后不见了。
到时候还要把自己家里的东西搬过来一点,爸妈那先不说,再和学校里可爱的老师们打声招呼爽快地翘课,最后在这栋别墅享福,顺便照顾照顾问题少年,完美。
他想着走上大理石楼梯。那声细细碎碎的钢琴声明显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有些失落沉闷,但清脆悦耳。
他听过,是《碎月》。这首曲子和名字一样,透露着难以抑制的伤感。
碎掉的月亮。
暮遥光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看到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弹出有灵魂的钢琴曲。
他心里默数三二一,把钢琴房的门推开一个缝隙,看到有些暖光的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家钢琴。
和一个少年。
少年的背影很消瘦,柔软微长的头发打上了一层暖光,身上随意地穿着一件黑色短袖,下摆塞进洁白的七分裤,围着细窄的腰。
暮遥光把门开大了些,弄出了一点声响,少年马上惊慌地停下手里的曲子,把钢琴盖盖上,然后偷偷摸摸地转过头看向噪音制造者。
有些褐色的瞳孔里满是不安,全身警戒地像刚从睡梦中被打扰的小兔子。
“你好,我是暮遥光。”暮遥光简单地抱上名字,还没仔细打量一下少年,就看到一个落荒而逃的身影。
……
这么怕生?
这怕不是简单的心理问题了。
暮遥光捞起手机给姜姨打了个电话,让她把其他医生的诊断书发过来。
他看了一下收到的电子稿,突然觉得这小家伙真是棘手。
社交恐惧症,自闭症,幽闭恐惧症。
这家伙是把能占的病例全占了个遍?
暮遥光顿时觉得自己工作不保,后悔没有和姜姨多谈一些话就放下大话。
姜影是逃进了自己房间。房门紧闭着,彰显着主人拒绝的意愿。
暮遥光放弃破门而入,上下搜索全身寻找有没有可以哄骗小朋友的东西。
他的手在左裤袋一捏。一颗水果糖。
暮遥光蹲下来,把糖塞到房门底下的缝隙里,留了个心眼,把糖纸留了一半在外。
“姜影,我……”我是你阿姨请的心理医生这句话在暮遥光舌尖溜了一圈,咽回去,“我是来和你做朋友的。我叫暮遥光,暮光的暮,遥远的遥,阳光的光。这是见面礼,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口味,这颗先给你。”
随后他没有再说话,空气凝固下来。
门内没有反应。
暮遥光心里吹了个口哨,踏起脚步,模仿脚步声越来越远。
糖纸动了动,然后被拖了进去。
暮遥光笑了笑,离开了,丝毫不遮掩脚步声。
门内。
简洁的房间,窗户大开着把阳光迎接进来。地上有零零散散的曲谱,还有几份手写稿,字迹清秀。
姜影手里攥着糖,听到门外的脚步声,心里一沉。
阿姨又找了医生。
明明他拒绝得很明显了。
虽然说是来做朋友的,但阿姨会让什么人进家里来他还不清楚吗?
姜影以前也是个好学生,但在初三辍学前,家里那天天吵架打架的两位经常闹到学校去,搞得全校都知道姜影有一对家丑外扬的父母,因此对他搞了恶作剧。并且那些人发现姜影的父母完全不会管,他本人也很沉默的情况下,姜影就成了混混发泄精力的专客。
读书读不下去,成绩一落千丈,家里还是在吵架。
在初三毕业考试之前,姜影终于对父母喊出了那句“你们要吵不能离婚吗?”
然后他们就干脆利落地离婚了。父亲把房子卖了就走,一句话都没和他说。母亲抹着泪把他交给了自己的姐姐出了国。
过了三年。
姜影其实中考也没有参加,高考还有半年,但也一定会泡汤。
他也想回到学校,但想到那些人抓着他的头发恶狠狠地说话时,他就连看教科书都不敢看。
不想再去学校。
虽然不想拖累阿姨,但他实实在在没有办法摆脱那些画面。
看着阿姨哭着对他说话,他只是沉默着听,想开口,但又有什么阻挠着,叫他的喉咙死死梗住。
不敢自杀,怕阿姨太伤心。
真是太懦弱了。
姜影低头看向水果糖,这种东西已经十年没碰过了。他拨开糖纸。小小一颗糖躺在糖纸中央,橘子味的。
吃进去,甜的。是一个和他说做朋友的人给的。
虽然他以前的“朋友”没一个好东西,但这个朋友的声音干净低沉,很暖和。
姜影的眼泪还是不争气地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