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明最初醒来的时候,好些日子回不过神。师兄弟瞧在眼里,总觉得她怕不是神魂伤势未愈,又性硬不肯开口,于是大家一声不吭的送来好些疗伤的药草。微明心中自有暖意盈心,可那番经历自己心中尚且一团乱麻,不时悲切,实在不知同他人从何说起,便只好一边寡言少语,一边将药草炼制成适合的丸药,给众位师兄弟分了去。
炼丹的炉子开了三回三回又三回,这年初雪飘落到灵鹫山的第一天,微明跪在了燃灯道人面前。
“弟子有惑,叩求师尊指点迷津。”
微明从前一贯淡然沉稳的双眼盛满了切切痛色,精致机巧的眉目间如今染上深深迷茫。自醒来之后,微明借着精进炼丹一事翻遍了灵鹫山的所有文献,又靠着送丹的情谊尽可能借遍了诸位同门的全部藏书,但关于那方世界,只字片语、一丝一毫她都找不到,可是怎么会找不到,这世间明明有三千世界,润玉怎能仅仅只是她的南柯一梦?
这些日子,思念如附骨之疽。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燃灯道人盘膝坐于蒲团之上,半阖双眼,微明求的声声恳切,师尊到底还是心疼徒儿,便叹了口气,抬手覆在微明头顶,轻轻抚了抚。
“徒儿啊,我曾同你讲过,你我师徒结缘那日,亦是你初生灵智、化形为人之时。这世间多的是难得人身的精怪,是以为师当日虽看不透你过往,但仍断定你必然跟脚不凡,为师见猎心喜,于是有了你我的师徒缘分。”
燃灯道人扶起微明,施一道法诀抚净她的衣摆。“这许多年相处下来,你性情和稳,勤奋不怠,修炼少见桎梏,成就甚慰我心,可日日过去,师父仍不曾算出你来历。”道人略微停顿了下,“直到你从弱水中醒来。”
“师尊,”微明紧追两步,握住燃灯道人宽袖衣袍,“这同徒儿所求之事有何关联?徒儿其实不在乎自身过往,只想求您解惑,告知我——”
“自有关联。”燃灯道人看着双眸满盈期盼的徒儿,叹了一口气。“微明,我过去曾提起,你原身同龙有些缘分,但那时我察觉时机不对,故而话未说全。徒儿,你身上的真龙气息实在无有来处,同世上存在过的任一尾龙都无半分血脉联系。从前我只当是龙族记载不够详尽,或许是遗漏下了哪尾真龙,但如今看来……”
“您的意思是说……我……我是……”微明的双眸灿如繁星。
“天机不可泄露。”燃灯道人开口截住微明未尽的话语,“徒儿,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昔日昊天上帝,历尽一亿三千二百劫,方掌天宪。你平生少经风雨,事事顺遂,可真要走这条万难之路?”
师尊的关怀言犹在耳,微明此刻任凭身体坠入落星潭水中,只深深凝视着谭底因穷奇反噬陷入昏迷,眉头紧锁,面上一片痛苦神色,却依旧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只引得她怜惜万分,心疼不已的润玉,在心底回应出了昔日相同的话语:
“师尊,微明求之不得,甘之如饴。”
润玉又一次从与穷奇元神挣脱身体的困斗中挣脱出来,意识稍稍恢复了几分清醒,脑海中充斥着乱七八糟的纷杂思绪,恍惚间竟还觉得此次反噬较之上次隐隐减了几分折磨。
随着意识慢慢清明,润玉逐渐察觉到,一股轻缓柔和、纯然清正且好似又有些熟悉的灵力正源源不断地进入他的眉心,在转了一个周天之后,又顺着经脉淌向四肢八骸,让他伤痕累累的身体慢慢地暖了起来。
润玉精神一振,猛地睁开双眼,试图看清眼下的情形。
周身环绕的确实仍是落星潭的清凉潭水,他在无意中发现,潭中坠落的星子所剩不多的灵力竟然具有化煞之效,能稍微遏制穷奇反噬时的阵阵冲击,于是之后多次对抗反噬,他都会选择此处清净之地。
然而前所未有的是,现下在这潭水之中,却有一双温热细腻的手正柔柔地捧着他的后脑,墨云般的乌发在他面前团团绽放——是位仙子——她与他的额头此刻紧密相贴,那缓解他体内多处伤痛、滋养神魂的一股股灵力正不断从她的眉心流出,再被轻柔地送入自己的身体。
润玉心中惊诧,呼出的气息出现了几分不稳。面前的仙子意料之外的敏锐,察觉到他已经醒来后,紧跟着就后撤了身体,一副十足客气的模样。那双温暖的手拂过他的头发,在她收回时无意之中划过他的脸颊,润玉心下微微一乱,还未抓住什么情绪,便看到了她睁开的双眸。
那一瞬间,润玉看到了怎样的一双眼——喜悦,悲伤,期盼,执着,相思,坚定,痴念……但下一瞬,那双眼中沉淀着的所有复杂情绪皆化为最平静的友善,速度之快不禁让润玉疑心,自己是否只是因为刚刚清醒,方才出现了幻觉。
点点微光的谭水中,面前的仙子朝他露出一个明艳的笑容,接着伸手指了指潭水上方,也不待润玉反应,便径直拉过他的手掌,拽着他朝水面游了上去。
“哗啦——”
落星潭边,垂柳树下,两个跨越几千载的身影终于面面相对。
“虽十分感谢阁下施以援手,但此处守备向来森严,不知阁下深夜如何来得此处,又所为何事?”
润玉养气功夫修了多年,这会子虽然心中思绪颇杂,想法众多,但仍是快速整理了一下情绪,双臂抬起,手掌交叠于身前,微微点头以示感谢,然而下一刻口中话语却无丝毫温情,只问得直截了当。
微明眼见润玉迅速收整情绪,一瞬间像是戴上一副威严尊荣的面具,全是冷静默然,她痴痴望着他,只觉心中痛楚,喉头生涩。
天帝之位固然尊贵无比,但他最初所求,也不过是想当一逍遥散仙,只盼日子能多一丝温情、添一点快乐。可如今面前的这尾玉龙,已好似被世事磋磨成了不悲不喜、少情少绪的庙宇佛陀,过去那个鲜活的人儿,竟仿佛全逝去了。
而微明自己,亦有太多酸涩委屈。在这千百年里,她固执地握着那一缕不辨真假的希望,等待着那个未知尽头的时机。
奉己身,献神魂。这是杨戬为改天条大业,给自己准备的死路,然而最后一刻,被微明孤注一掷抢了去。
她说弱水中寸心救过她一命,此番既是报恩,也是自己看不得有情人不得白首;
她说为官千载,觉得杨戬的确是个不忘初衷、心怀天下的大英雄,实在不该在这小小华山潦草殒命;
她说功德难求,自己昔日神位圆满也多亏了那般好处,现下着实眼馋事成后的天道馈赠。
但最重要的原因,她谁都没说。
千年的做戏筹谋,无望的煎熬等候,开山神斧的重击再痛,到底痛不过思念。
如果依旧不能重逢,那便化作新天条出世的养分,也算死得其所,为了这世间生灵奉献了最后一遭。
所幸,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微明赌赢了。
微明曾经悄悄设想过上百种与润玉重逢的场景,细细思虑过有朝一日得以相见,她要如何行事,又该怎样与他诉说自己的来处。只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她终于再见到他,而他眼中也见得她,她能听到润玉对着自己说话,只对着自己说话,她终于成为了他生命中的参与者,而不再只是一个无能为力、不为人知的旁观者。微明不曾料到,她的情绪竟是这般难以自抑。
相思相见终相逢,此时此夜难为情。微明不敢再看那已在心中描摹过无数次的容颜,她垂下眼眸,到底凭着几百年来练就的演技,朝着润玉行了一礼。
“还望仙君莫怪,小神…乃天庭微明星君,因缘际会,不知如何来此,亦无甚么目的,此番实为无意闯入。”
施礼完毕,未待润玉回音,微明强迫自己抬起头,神情中流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关切与疑惑,道:“方才小神本不欲贸然行事,但仙君身陷苦痛,煞气缠身,而这潭水星子虽有些微用处,但到底难以疗愈根本。若要我旁观仙君生抗硬捱,实在于心不忍。况且身为修道者,合该行善积德,顺从本心。是以我自作主张触诊仙君龙身,所耗灵力疗法也不过求得心安,实为心甘情愿,举手之劳,仙君不必挂怀。”
“什……你触了我原身!”润玉本来已将情绪收拾妥当,但听罢微明提及触诊后,一时间羞窘万分,只恨不得回到方才,叫她任凭自己昏死过去,莫要如此医者仁心。但润玉到底是明事理的君子,知道面前这人……总归是一片好心……说不上更多的是气恼还是羞愤,天帝陛下自从天魔大战以后越来越古井无波的内心,终于再一次被激起重重波澜。
“是……是啊。治病救人光靠眼睛看怎么行呢。”微明面上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无辜的眨巴了几下眼睛,趁着润玉不曾注意,偷偷将满足和贪恋藏进了眼眸更深处的地方,随后真诚的开口解释,“仙君,仙君莫要生气,我只是触了触你的龙尾,灵力探了探经脉而已。其实呢,我身为医者,见过的真龙实在颇多,就比如那身娇玉贵的西海三公主,可是司法天神杨戬的爱妻,天地间唯一的绯龙,这般身份,尚且被我亲手诊过几次。所以现下在我眼中,真龙之身也只是血肉而已,最多不过是仙君你的这副血肉,比起我见过的所有龙族都生的璀璨美丽罢了……”
“你……放肆!”润玉被微明这番话噎住,好似气到耳根通红,说话都失了稳重,“仙子莫要再胡言乱语,天界从未听说过仙子名号,这世间又何来甚么其他龙族。还仙子将目的如实相告,若有冤屈请求,自有六界法度秉公处理,本座也会念及仙子相助之情,不会追究夜闯天界之过。”
话音刚落,润玉便见微明本是优哉游哉的表情霎时消失不见,面前之人吃惊的瞪大双眼,眉眼间爬上几分纠结与踌躇。
“哎……果真如此。这位仙君,非是微明肆意妄言,实在是事实令人不敢置信。仙君若愿相信,微明必定知无不言,但在此之前,微明只问仙君一件事,那华山之巅的新天条,可顺利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