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晚秋热死牛”,虽已过了立秋,天气依然闷热,像极了旺火烧的蒸笼,黏黏腻腻的汗珠擦不干,每一寸皮肤都难以呼吸,天刚亮,下人们都陆续忙起来,洒扫庭除、莳花弄草、煮水烹茶。云墨从书房出来还是觉得身子懒懒的,林柳叶已经进门四月有余了,两人仍然是一见面就掐架,云墨干脆搬到了书房躲个清净,更新奇的是柳叶进门第二天云归居然醒了,好好将养了一两个月竟恢复如初,大夫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见他大好也没人再去追究病灶何处了,只不过他如同换了个人一般整天待在烟花之地跟那些下贱的歌姬一处厮混,父亲着实头疼也无心多管,只把云归的事全权丢给了云墨处置。“爷,穆山进来了。”来传话的是如今的管事鹤铨,云墨点头示意侯在角门外的穆山进来。
“可办妥了?”
“回爷的话,县丞批了文书,老奴也按数交了契金,这是文书和印鉴。”穆氏一家自爷爷辈就在鹤家,一代传一代,传到了穆山是个精明的,听说枫林县青云庄的庄头是个赌徒,嗜赌如命无心庄务,好好的庄子败在手里便卷了钱财逃跑了,后来遇上了土匪死在了山里,穆山看准了时机,跟云墨借了五百两银又托父亲写了一封举荐信赶往枫林县承下了青云庄这个烂摊子。
“如今这青云庄算是穆家的产业了,你一向眼界独到,定能将庄内上下打理妥当,日后需要鹤家相助之事只管开口。”云墨看了看契文和印鉴,前几年也去过青云庄,三面环山,庄前是一片大湖泊,进庄子的那座双虹桥怕也有百年了,那时候庄子已然开始破败,处处都是残破的房屋瓦舍,心里不免有些担忧穆山。
“多谢大爷。老奴定不负大爷所望,好生打理青云庄。”
“那,就回吧。小芋一早就带着小茴开始收拾行李,还不趁着天光正好早早去了青云庄安顿妥当才是。”云墨从身后的架子上拿了一包银两连同契文印鉴一道递给穆山,“这里是一百两,是父亲给的,你若不收下他必得发牢骚的。”穆山也不好推拒,如今要让青云庄起死回生正是需要用银两的时候。
穆山跳上马车,抬头看了看鹤园的大门,他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如今要离开了难免有些不舍,马车里安坐着五个月身孕的妻子阮氏和小女儿穆小茴,马鞭一扬,马车沿着城东大街出了城,小茴挑开帘子看着中都城越来越远,有些感怀,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娘,我们都有了自己的庄子,姐姐为什么还要留在鹤家?”一想到姐姐小芋坚决要留着鹤家做事,小茴有些想不明白。
“傻丫头,你姐姐精明能干,又伺候过太夫人,大爷管事以后,就让小芋伺候老爷也做了后堂的管事大丫鬟,日后嫁入高门也未可知呢,再说了鹤家对我们穆家世代有恩,小芋留在鹤家理所应当。”阮氏抚摸着小女儿的后背,一直恨自己没能给穆家生下一子,如今又有了身孕,只求是个健康的男丁,也不枉费夫君这么多年的疼爱。“那,二爷才是嫡出的,他也不能管家吗?”
“哎,二爷从漠北回来以后就大病了一场便沉迷女色,日日流连烟花之地,气得老爷缠绵病榻,恨不得打断二爷的腿,如今也是有心无力了,只让大爷管着二爷。”
马车忽然停住了,阮氏一面护住肚子,一面扶稳重心不稳险些摔倒的小茴,直到马车停稳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相公,怎么了?”阮氏挑开门帘想要查看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有人晕倒在路边了,我去看看。”穆山安慰了妻子几句就跳下马车,借着夕阳的余晖缓缓走近躺在路边的人,是个中年男子,衣衫褴褛,面色如土,嘴角还有干涸的血迹,奄奄一息痛苦的呻吟着,穆山蹲下来轻轻拍着男人的脸,“兄台,兄台,你怎么躺在此处?”
小茴见状立刻从马车上拿了水囊跑过来,仔细将水小心翼翼的喂给男人,男人干涸的喉咙忽然灌入温润的液体,喉结上下涌动,缓缓睁开眼,龟裂的嘴唇微微张合挤出几个字来,“多,多谢。”
“兄台,怎么落得这般境地?”穆山示意小茴收起水囊,仔细查看男人的伤势,扶着男人靠着他的手臂坐起来。
“家乡遭了难,咳咳咳……我,带着一对儿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一路乞讨……”
“真可怜,那你的儿女现在何处?”穆山四处张望一番并没有其他人的踪影,“十里坡。”男人说完便晕了过去,小茴有些紧张,拉了拉父亲的衣袖,生怕男人死在父亲怀里,“去跟你娘说一声,咱们得多带几个人一道去青云庄了。”穆山背起男人小心翼翼的放在装载行李箱子的板车上,“你去驾马车就跟在板车后面,我行慢一些。”穆山叮嘱着板车的车夫老周,老周点点头又看了一眼男人接过穆山递来的小皮鞭。
“娘。是一个逃难的男子晕倒在路边,爹说要带去青云庄。”小茴上了马车跟母亲说了原委,“唔。那人既遭了难,便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嗯。他还有一对儿女在十里坡。”
“小茴,食盒里还有些软糕和白米粥,到了十里坡先给孩子们垫垫肚子。也怪可怜的,也不知从哪里逃难过来,一定吃了不少苦。”阮氏最看不得小孩子吃苦受难。
“知道了。娘,您可坐稳了,眼下就进山了,路不好走,若颠簸得让您不舒服可要快快跟小茴说,万万不能颠坏了弟弟。”小茴小心翼翼的抚摸着母亲凸起的小腹,心想着以后就有了自己的家,心里畅快得很。
阮氏会心一笑,又摸了摸小腹和小茴的头顶,怀老大时爱吃芋粉包子,取名叫小芋,怀老二的时候爱吃茴香饺子,取名叫小茴,如今就爱吃酸葡萄,也不知孩子爹还能取出如何机巧的好名字。
马车到十里坡的时候天刚刚擦黑,好在十里坡到青云庄只有一条官道,即使赶夜路也不怕遇上劫匪,穆山在十里坡寻了好一阵才在打了烊的茶铺里找到瑟瑟发抖抱在一起取暖的姐弟俩儿,“孩子,醒醒,你们的爹晕倒在路边,现下被我救了正要去青云庄。”穆山拍了拍姐弟俩的肩头,姐弟俩面面相觑,将信将疑的打量着慈眉善目的穆山,小茴提着食盒和水囊找过来,“软糕和粥都还温热,先垫垫肚子吧。”小茴把还微微冒着热气的食物递给姐弟俩,一看是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子,语气又温柔可亲,姐弟俩放下戒备狼吞虎咽起来,穆山叹了口气,那女孩子看上去跟小茴一般年纪,男孩子更是瘦小可怜,小腿上还用布条胡乱包扎着,“慢点吃,别噎着,到了青云庄让孩子她娘再给你们做顿好吃的。”
“你是庄头吗?”女孩用袖口胡乱擦了擦嘴,把自己剩下的粥全都倒给了弟弟,穆山点点头,“那能给我们分宅子和田地吗?”女孩子眨巴着大眼睛看着穆山。
“你这小孩到有几分机灵。庄里的田地是有定数的,年年税贡,是要画押承租的,宅子嘛,左不过这几年庄子里的佃户都走得七七八八的,找一间不错的空宅子让你们住下便是了。”穆山到有几分喜欢这个小丫头,有些小芋的精明又几分小茴的机灵。
“那行,我们跟你走。”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穆山扶着姐弟俩上板车,看见小姑娘的眼神停在后面的马车上,“那是我的妻子,有了身孕。”
“我爹他叫白大兴,我娘是西域姒氏族人,所以我叫白姒,十四了。”白姒用脚踢了踢昏迷在板车上的父亲,穆山捏了捏弟弟的脸,“那么你呢?”
“我叫白徵。也是十四岁了。”
“看着你们两不像双生子……”
“他娘是趁着我娘有孕勾引我爹才有了他的。”白姒不疼不痒的说着,仿佛口中的人物不是自己的亲人,白徵有些窘迫微微红了脸往穆山身边靠了靠,“那都是长辈的恩怨,你姐姐刚刚把粥分给你就说明她是疼你这个弟弟的。我叫穆山,你们叫我一声穆大叔吧,马车里是我的妻子阮氏和小女儿小茴,比你们长一岁。”
“那您还有另一个孩子了?”
“嗯,也是个女孩子,十八了,在鹤家做掌事大丫鬟。眼下立秋了,要准备明年开春的品鉴会,她不得闲。”
“品鉴会?”
“皇家每三年都会举行品鉴会,各家绸缎庄都拿出压箱底的绸缎和刺绣来争夺皇室特贡,那可是光宗耀祖的事儿。”
“那鹤家很厉害吗?”
“中都城最有声望的商户便是鹤家了,绸缎、药材、珠宝、马匹有很多生意。不过这几年,明家也起来了,自打明家家主去世,大夫人沅秀郡主掌了事,也就三四年的光景就让明家成了鹤家的劲敌。呵呵呵,我跟你一个小孩子说这些干什么,你也不懂。看,过了桥就到青云庄了。”穆山指着湖对岸落寞的庄子,白姒站起来,借着月光看着庄外静谧的湖,湖面上倒影着清冷的月牙儿显得分外宁静,微风徐徐扑在脸上有一股潮湿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