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坊中的日子极慢,与云岫下一盘棋厮杀到心力衰竭也不过打发了不到半日。
烈日炎炎,从窗子看出去,撑船的船夫似要被晒焦。我捧了碗云岫刚鼓捣出来的冻梅碎冰粥,就着几块桂花酥饼,躲开不断涌进热浪的窗户坐到了云岫旁边。
他在写字,我凑近了瞧,字迹依旧翩若游龙,一如既往地令人惊叹。我还没来得及奉承几句,便被紫毫笔的杆子敲了头。
“离远些。”云岫的声音不见起伏,我凑近了仔细瞧着刚写出的字曳尾处竟不似往日流畅。
“饼渣子掉纸上了。”云岫斜了我一眼。
“咳咳,不扎实,尽是花架子。”我摸着鼻子退了退,斗胆挖苦了一句,云岫好笑地看了我一眼倒也没有计较,干脆将那副字铺到我身前接着碎渣,道:“今日清早,隔壁王大娘送来一直活母鸡,你待傍晚清凉时将它料理了,活做得好明日有荷叶鸡赏。”
我心中顿时一喜,茶坊中甚少见荤菜,云岫的舌与手都太金贵,为了留着品茶泡茶的好技艺,他向来不食荤腥,双手更是不见血气。但坊中不止有云岫这么个神仙公子,还有个嗜肉姑娘(……)于是每逢过年过节,茶坊必然也要开荤。但这拿刀处理肉类的活得落在我头上,云岫负责颠勺。
“我现在就处理,能不能晚上就做?”
“……”
云岫似乎懒得理我,闭目仰躺在他的藤椅上,抬手指了指窗外。我顺着方向瞧去,外头日头正辣。
我真的为了口吃的不要命……
我扯过来另一藤椅,学着他的样子闭目养神。我忽然想到,到了明日,便是我从莲溪山回来整整四年了。
……
师父说,我被人送上山时只有六岁,送我来的少年只有十岁。但那人却少年老成,这一路显然极为坎坷,那少年遍体鳞伤,肩上更有深可露骨的伤口,像是随时都会倒下的样子。但被他背着的我却是毫发无伤,只是,发着高烧,已经神志不清。
在莲溪山上,那少年背着我见到师父后,将我交给了他,随即便昏迷了过去。
等我醒来,他已经走了。而我,已经不记得任何事了。
师父说,我的名字叫夜晞。这名字,阴阳相接,在一天中最为寒冷,却也最接近新生。
他希望我能与长夜抗争,迎来黎明之光。
我成了他的弟子,赐号思昼。
在莲溪山的七年里,我一直在修习师父传授的武功。师父严禁我下山,所以那是极为枯燥的七年,我在山上憋得几乎发疯。
终于熬了第七年,师父说,我可以回家了。
我问师父:“莲溪山不是我的家吗?”
师父说,莲溪山是我的第二个家,但眼下期限已至,我应该回到我的第一个家。
我问师父:“那个家里有父母在等我吗?”
师父说:“大概,是没有的。”
“那我回去,做什么呢。我不回家,您准我自己下山游历可好?”
师父说,但那里有个人,已经等我七年了。
师父知我玩心极大,便亲自出山送我来到了姑苏。
这一路,路过山水,穿过闹市,师父似乎有些忧虑,加紧着赶路,我虽然意难平,却也不敢违抗师命。
日头西坠,暑气散尽之时,我们站在了一处写着忘忧茶坊的店门前。
有一如玉公子,黑发如瀑,白衣胜雪。
他静静站在门前,淡墨染就的一双眸凝视着我,那双眸吸得我忘了礼数,也愣愣地回看着他。我似是瞧见了冰封多年的深潭开始碎裂,冒出幽蓝的水光。
“老夫已经如约将爱徒带到,还请公子好生照料。”师父突然开口。
我如梦初醒,大窘。这一路上形形色色的人也见了不少,如此失态,实在是没出息。
那人深深一揖,温润开口道:“承蒙老先生多年照料。”
这人的声音温润溺人,也不失少年感。
师父说了些什么,便要离开,我正要开口,师父道:“罢了。陪着我这老头子过了七年光阴了,你不腻老夫还腻呢,快跟他进去吧。等我快没了的时候,我再传书给你,平日里就少来烦我了。”师父摆摆手便拂袖而去,看得我怔愣半场。
“阿晞。”夺魂的嗓音响起,轻念我的名。
我看向他。他垂眸掩住复杂的神色,轻轻道:“回家了。”
“你是我什么人?”我问道,此时我大脑有些混沌,这个人,熟悉得紧。
他眸底闪过尖锐痛色,答道:“我叫云岫,字留行。”
我揉了揉额头,小心问道:“你是,我哥哥吗?”为什么他姓云,我却姓夜?
他顿了顿,道:“不是。”
后来,他俨然成了我第二个师父,只是,他教的是琴棋书画。
我说,我想行侠仗义,想走出去,看看。
他恍若未闻。
我急了,道:“我在这里偏安一隅,可对得起我的名字?从莲溪到姑苏这一路,我与师父路见过许多不平,你画地为牢,不叫我出姑苏一步,可对得起我苦学七年的武艺?”
他突然身形一动,一盏紫砂壶冲我破风而来,我拧腰斜斜躲过,见那紫砂壶是他费尽心思得来,又出手化去他的劲道,挑在了足尖。
再后来,他说,眼下的太平盛世藏污纳垢,欲行正义,需得置身于黑暗之中。他将一个组织的令牌交予我,说这夜衣楼运作了多年,可网罗天下情报,我可以成为一名刺客,有夜衣楼相助,可干净利落抹去该死之人。
后来,我化名夜思昼。有云岫与夜衣楼相助,我的任务从未失败。没有人知道,行走在暗夜中的夜思昼,与忘忧茶坊里那个明朗的少女是同一人。
……
不知不觉,我在藤椅上睡着了。等我醒来已经是傍晚,我掀开云岫给我盖上得薄被,提刀要去料理那只鸡,却发现此母鸡求生欲极强——它下了一只蛋。我拾起这枚蛋,忽地不忍心再动手。
这只母鸡兴许也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所以为了自己能活下来在证明自己的价值,小小一只鸡对生命的热爱竟让人如此动容。我放下屠刀,仿佛要立地成佛。
其实是想等它多下几枚,凑成一锅茶叶蛋后再宰了吃……
过了几日,我如愿攒了一窝鸡蛋,我乐颠颠拿着鸡蛋进厨房时候,云岫挑了挑眉,含笑问道:“把鸡留下来就为这个?”
我没怎么下过厨,我知道云岫在想什么,但还是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