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奈布12岁的一天,他妈妈照常去杜鹃山摘杜鹃花来编制成花环。
然后牵着一个小女孩走回来。
“妈,她是谁?”奈布皱眉看着刚到陌生环境瑟瑟发抖的10岁左右的女孩,问正在厨房的妈妈。
瘦弱的女孩被男孩一眼瞪得更加害怕,她极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她是我在山上捡到的。被家人遗弃了吧……”妈妈叹了一口气,从篮子里拿出一朵娇艳的杜鹃花,递给女孩,想要安抚她的情绪。“最近战乱太多了,收成也不好……”
妈妈蹲下来,搂住小女孩,拍了拍还在微微颤抖的她:“奈布,以后你就是她的哥哥了。对她温柔一点。乖孩子,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用细如蚊声的声音说:“我叫安妮。”
“她说什么?”奈布掏了掏耳朵,“妈我听力是不是下降了?”
“她说她叫安妮。阿妮,以后我们就是你的家人了。这个是你奈布哥哥,我是你妈妈。好吗?”
“……我……好。”
奈布对他新妹妹的态度实在算不上友好,他对阿妮说了一大堆的规章制度,比如什么不许进入他的房间,不许动他的东西,不许和他说话……等等一系列乱七八糟的东西,总之,奈布已经很明确地表达了他对阿妮住进他们家的看法。
阿妮有时候轻轻敲他的房间门,示意他出来吃饭,无一例外都会收到奈布的一声“滚”。
阿妮很乖很乖,来到这里的一个月,她还真的从不进入奈布的房间,从不动奈布的东西,从不和奈布讲话。
她每天都会帮着妈妈洗碗,择菜做家务,或是帮着种菜浇水。她在努力帮上一点忙,努力给这个收留她的家庭做一点小小的贡献。
妈妈上山时,她就一个人坐在凳子上。腿还够不着地,她一边晃荡着小短腿,一边看着窗外,等着妈妈回来。
这时奈布从房间里出来,就会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就是看着他,不说话。
他早就忘了30天前对女孩说过什么离谱的话。他走到女孩面前,皱着眉头打量着她。面前的女孩依然还是很瘦弱,不过面色已经比一个月前好了很多。她黑色的眼睛很清澈,奈布能在里面清楚的看见自己的模样。
“喂。”他说,“你是哑巴吗?”
女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小哑巴,说句话啊。你来这里这么久,我都没听你说过话。”
主要是没和他说过话。他还是听过女孩的声音的,在她帮妈妈做家务的时候。
小小声,软软的。
女孩低下头,不去看他。
奈布感到一阵挫败感,还有一些懊恼。讲不清是懊恼女孩不理他,还是懊恼女孩不愿意开口说话。
可是他发现女孩不是不喜欢讲话,只是不愿意和他说话。因为他发现隔壁的男孩卡里库经常会来找她玩耍,每次来都会带一点小礼物,比如糖果或是小野花。
他看见阿妮和卡里库在家门边聊得很开心。她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旁有一个浅浅的酒窝,眼尾上挑,眼睛眯成了月牙。
他第一次听见她的笑声,轻轻的,甜甜的。
他还目睹着女孩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果,递给卡里库。
奈布实在忍不住了,他走到女孩身边,大声质问她。
“你怎么可以随便拿我家里的东西给别人呢!”
然后他就看见女孩脸上生动的表情渐渐凝固,冷却成为他经常在家里见到的样子。
女孩回头对卡里库抱歉地笑了笑,然后把糖放在了奈布摊开的手上。她转身回到家里,又坐在了凳子上,晃着腿,看着窗外。
奈布很生气,他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可能是女孩私自拿家里的东西给别人吧。
可是第二天早晨,他就发现那颗糖不是家里的糖,而是邻居瑞贝卡夫人送给阿妮的糖。
路过的瑞贝卡夫人看见站在门口像是在晒清晨太阳的阿妮,招招手让她过来。
“昨天给你的糖好吃吗?”
“好吃的,夫人。谢谢。”
“孩子真乖啊。”
奈布站在不远处,有些尴尬。他后悔昨天为什么突然上前斥责阿妮。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一瞬间涌上的奇怪感觉。
一种异样的感觉,因为她不和自己讲话却和别的男孩子聊得这么快乐,认为自己受到了轻视。
不过很快奈布就可以和女孩说上话了。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有一天徬晚妈妈还没有回来。以前的这个时候她应该早就回来了。
奈布的房间久违地被女孩敲响,咚咚敲得很急切。
“怎么了?”奈布打开房间门,低头看着眼前有些着急的小姑娘。
“她还没回来。她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阿妮很紧张,漆黑的眼睛湿漉漉的。
“别担心。”奈布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摸了摸女孩的头,“我知道路,我们去找妈妈。”
奈布牵着女孩走在山路上,午后的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拖得很长。
“喂,你为什么都不和我说话啊?”
“是你让我不要和你说话的。”
“真的假的,那我现在后悔了。”
进到树林,奈布感觉女孩握着自己的手紧了几分。他想她可能就是在山上被家人扔下的吧。
真可怜。他安抚地拍了拍女孩的手。虽然我没有爸爸,但起码我的妈妈没有丢下我。
“别害怕。我们不会丢下你的。”
“我一直以为你很讨厌我。”女孩望着高自己一个头的奈布,有点迟疑地说。
“呃……你刚来的时候确实有那么一点点的反感……”奈布朝女孩笑了笑,不过他实在不经常笑,这么刻意地笑感觉很丑,所以又收回了笑脸。“不过现在我不讨厌你。”
女孩笑了笑,奈布如愿地看到了她对着自己笑出的小酒窝。
“你呢,你讨厌我吗?”
阿妮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怎么办,奈布好在意她刚刚犹豫那会!
就在他绞尽脑汁,想着该怎么重新刷女孩的好感度的时候,女孩突然一下甩开他的手,径直朝前面扑去。
妈妈张开怀抱接住了跑过来的女孩。然后用疑问的眼神看向奈布。
“她担心你。”奈布耸了耸肩。
“乖孩子,不用担心。”妈妈拍拍女孩的肩,“只是现在杜鹃花都快凋落了,摘不到更多的了。”
太阳西沉,树林渐渐暗了下来。奈布插着兜跟着牵着阿妮的妈妈,慢慢走回家。
“阿妮,会唱歌吗?”他懒洋洋地问了一句,“听说唱歌就不会害怕了。”
“我不害怕。”女孩说。
“可是我害怕呢。这里好黑呀……”奈布挑着眉,双手枕在脑后,一点都没有害怕的样子。
他想,她的声音很甜啊,唱歌一定也很好听。
于是他听到了她的歌声,有点小声,声音还有点抖。
她在唱英文歌,是一首母亲经常会在晚上给孩子们唱的催眠曲。
很好听。奈布看着旁边小个子的女孩,想着一定要再整点机会骗她唱歌。
女孩和奈布的关系渐渐转好,她的性格也逐渐外向起来。妈妈没回家的时候,她总喜欢往外跑,然后采点小花回来送给奈布。
奈布总是一边嫌弃这些花过于平平无奇,一边把他们插在装着水的小瓶子里。然后托腮看着这些小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附近的一些孩子知道阿妮是被捡回来的,经常会朝着她说一些闲言碎语。有一回阿逆出门采小花,被几个小孩围住了。
他们笑着,恶劣地朝她身上扔泥巴,然后哈哈大笑。
“妈妈跟我说她是没人要的小孩子。”
“哈哈,你看看她。像不像奶奶口中的那些肮脏的女人?”
“爸爸说这样的孩子都是她妈妈出去瞎混生下来的,所以不要她哈哈哈哈哈啊哈――”
女孩沉默地看着他们,她躲掉了好几个泥球,但还是有几个砸到了她的身上。
她不准备和他们对骂,因为她知道和这种早已被父母种下歧视种子的人是无法交流的。
得用那种能让他们清醒的手段,来对付这些人。
所以她用他们扔到她身上的泥,弄成一个大泥球。
就在她要朝他们脸上砸过去的时候,远处传来奈布的吼声:“你们在干什么!”
他跑得很快。她记忆中的奈布总是一幅懒洋洋的样子,她从来没有看到过他跑得这么快,也这么生气过。
等他看见阿妮身上的泥巴,他的愤怒几乎快从眼里跑了出来。
“谁允许你们动她的?我自己的妹妹,我自己都舍不得动一下!”
阿妮扯了扯他的衣服,给他看了一下她手中的大泥球。
奈布秒懂,皱着眉看着这群人,手上的动作又狠又快。
他们的脸上都因为躲闪不及被砸中了泥巴,连忙擦拭着脸。
“你欺负我!我要回去告诉我妈妈/爸爸/奶奶……”
“你回去啊。顺便告诉他们,手不要伸那么长到别人家里来。”阿妮冷笑一声,走到领头那个孩子身前,手上一把泥巴糊在他擦好的脸上,“帮你洗一洗嘴巴,不用客气。欢迎下次光临,届时帮你洗个脑子。”
奈布牵着女孩离开。他想要和女孩说点什么,一转头就看到她红了的眼圈。
“喂,不是吧……你这么就哭了呀?”奈布表情有点嫌弃,一只手却悄悄在她背后轻轻拍着。
“他们和你说了什么?嗯?”
“没什么,他们说我采的花不好看。哥哥,你觉得我送你的花好看吗?”
“……还行吧。”
“我觉得火红的杜鹃花最好看。可惜我不敢一个人上山。”
“那我下次带你去杜鹃山,给你摘一大捧花好不好?”
“好。”
“乖。”
三年一转眼就过去了,奈布已是一个英姿勃发的少年,阿妮正处在青春期,身高突飞猛进。
家里的经济状况越来越捉襟,奈布提议自己去报名廓尔喀佣兵,只要通过了训练测试,他就可以成为一名佣兵,得到可以养家糊口的薪水。
妈妈不是很赞同,因为太危险了。
奈布执意要去,他说他喜欢兵器,喜欢成为一名战士。他想要学会更多的技能,来保护他想要保护的人。
他要走的那天,阿妮和妈妈送他到车站。
“哥哥,你要去多久?”阿妮把新鲜摘的小花别在奈布的行李袋上,“你要快点回来好不好?”
“我会的,阿妮。你和妈妈要乖乖的,到了那里我会和你写信。”奈布摸了摸阿妮的头。
道了别之后,奈布一个人走向候车的地方。远远地,他听到妹妹的声音传来。
“哥!你回头看呀!”他回过头,那个小小的女孩挥着手,朝他喊着再见。
女孩每天帮妈妈做完家务,都会像以前一样,坐在凳子上,晃着腿,看着窗外,她在等妈妈回来,还在等远方哥哥的来信。
这一封信她等了快一年。
信的内容很短,纸还皱巴巴的,字迹有些歪扭,看起来写字的人很累了。
“阿妮,我最近很好,你们还好吗?我快要回来了,不用回复我。”同寄回来的还有一沓钱。
阿妮又开始出门采野花了,她不知道奈布什么时候会回来,但她希望他回来的时候,能有鲜花欢迎着他。
奈布是三年后的某一天回来的,他身上还穿着军装,身姿笔挺,穿着帅气的军装更加英俊。
他匆匆回家见了一面阿妮和妈妈,说了一下近几年自己的情况,又匆匆地离开。
“哥!”身后阿妮的声音叫住了他。
“怎么了?”奈布回过头,看着身后已经长大的女孩。4年过去,当年那个刚来他家,瑟瑟发抖的女孩已经长大了。她出落得亭亭玉立,皮肤白晢,气质温润。
她跑上前,给了奈布一个拥抱。
“那么久没有回来,这次来,你居然这么快就要走。”
突然的亲密好像打消了多年来悄然生出的间隔。
“送你的花。”阿妮松开他,递给奈布一束火红的杜鹃花,“你还记得吗,你答应过我要陪我去山上摘花的。我等你回来。”
“好。”
可是一年后,等着他的两个女人,少了一个。
奈布回家的时候,没有人迎接他。他看到自己家门前没有摆着妈妈经常织的花圈。
他打开家门,看到阿妮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凳子上,晃着腿,看着窗外。
“哥你回来了啊……你知道吗,妈妈走的时候还一直喊着你的名字,想要最后再见你一面……”
阿妮转过头,奈布看见了她的脸上未干涸的泪痕。
“你为什么……为什么……她可以活下来的……呜呜呜呜呜呜呜呜――都怪我……”她突然抱住了自己,小声地呜咽起来。
奈布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走上前,想要抱住女孩,可是她闪开了。
“这几年,我们有困难的时候,你从来不在身边。”阿妮别过头不想看他,“我理解你。妈妈……最近身体很不好,我想要写信给你,可是我不知道你在哪里。”
“这么多年,我们都在原地等你,可是我们从来不知道你在哪里,我们只能在家里为你祈祷,为你担心。”
“我只希望,你还记得,回过头来看我们一眼。”
奈布不顾她的挣扎,还是轻轻抱住了她。
“对不起……我来晚了……”
奈布最后一次回来,是跟着军队回来的。
说来可笑,这一次他的目标竟然是自己的国家。他要帮着国外的军队,侵略自己的国家。他无法违抗命令,他知道逃跑和忍耐一样可悲。
他知道这次他们的行路不会进过他们的家,但他还是希望女孩能躲远一点,再远一点。
可是他不明白,被胜利冲昏脑袋的人,冲破他们国家那层薄薄的防御之后,哪里还有什么行路的目的地呢?
奈布朝着他们加跑过去,他只希望自己还来得及。可是他发现自己好像来不及了,小时候熟悉的地方遍地污血,那些熟悉的,不熟悉的人倒在地上。
他跑到家门,正好看见一个士兵按着挣扎的阿妮,手中的刀手起刀落。
“住手!阿妮!滚!”奈布目眦欲裂,他一瞬间什么都顾不上了,顾不上士兵看着他疑惑的眼神,奈布让他疑惑的眼神永远定格在那里。
他跑上去,满是茧子的手几乎搂不住地上还在颤抖的人。
“阿妮,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奈布看着她胸前汩汩涌出献血的伤口,“我给你找纱布……你会没事的……会没事的……”
阿妮握住他要抽离的手,看着他:“你看我给你采的花……”她伸出手,奈布发现那束有些惨不忍睹的小白花。
“颜色有点不好看……咳咳咳――”她忍不住涌上的一股鲜血,白花被染红了。“你看它的颜色,像不像杜鹃花――”
“你别说话了……你会没事的……”
“哥哥你走得好快呀……你都不曾回头看我一眼……我好久好久以前就像和你说……”
她微微笑起来,闭上眼睛轻轻哼着歌。
那是她小时候唱过的,奈布听过的那首安眠曲。
“奈布啊,哥哥……我想跟你说……”
她没有说完,她再也说不完了。
“阿妮!阿妮!阿妮――”
到底是谁先违约了呢?他们一辈子都没办法再一起去杜鹃山上摘杜鹃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