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安安再收到库库鲁的信息时,已是深夜。她躲在被窝里,手指飞快地打字:
——怎么不打电话说?
打电话多简单的事,而且说话比打字来的快。
库库鲁站在空旷的皇宫走廊中,低眸看着她发来的讯息。
湿冷的风席卷走廊,他略显慢吞地点着屏幕。
——不方便。
还有……
顿了顿,他还是没想着继续解释。
他叹了口气,思绪放空许久又折转回来。脑中斗争良久,还是打起字来。
很快夏安安便收到了一大段文字。不用想她都知道内容为何物。
扪心自问,她确实是对他的过往感兴趣。但在她粗略地扫过一遍后,内心在一瞬间被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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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库鲁生来便有一种特别的能力,那就是用声音控制他人,使其无意识地执行自己的命令。
这种能力不是魔法,更不需要魔法支持。兴许还是让某些人心生羡慕的能力。
——但他天生失聪。
在五岁之前,他活在无声的世界中。
有人言,能力是利益,失聪是代价。得到利益,付出代价,一切都很公平。
他冷笑着骂了一句。
公平?可笑。
因为是与生俱来,他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利。
更何况这能力哪有那么好掌控。哪怕是现在的他,也无法保证自己不会在无意识下使用这能力。
因而被操控的人很多,受伤的人也不少。
致死的都有。
天生的残疾,恐怖的能力,注定了他的人缘稀缺,也推动塑造了幼时孤僻的性格。性格与人缘相互影响,竟是把一切推向不好的方向。
无尽的循环,如同无解的迷宫,永远都不会有出路。
渐渐地也无所谓了。
……他觉得,世界已经把最差的给他了。
不会再有更差的境遇了。
小小年纪,就抱着消极的心态,过着自己都描述不出的落魄生活。
——直到五岁那年,母亲送他进了手术室。
花仙的失聪与人类的失聪不同,人类的辅助工具在花仙身上使用收效甚微。而库库鲁的失聪和别的花仙的性质不同——准确而言,他的失聪让富有经验的医生都产生了“命中注定”的念头。
五年,用尽无数的方法,却无法长期有效解决。
也不知母亲用了什么办法,解决了医生五年都没有解决的难题。
手术结束的那一刻,他第一次听见了这个世界的声音。
风声,雨声,雪声。鸟扑扇羽翅的声音。花农剪枝时的声音。侍女穿过走廊的声音。
一切都是新奇的,富有生机的,似是荒芜的平原开出了绵延不绝的花。
但在听到这些声音的同时,他也听到了一些本不应听的声音——起码他是这么认为的。
“王子殿下听得见了。”
“听得到有什么用,照样还是残疾。”那个声音尽是鄙夷,““而且他的能力那么恐怖,王室血统也不是纯的,以后凭什么继承皇位,威服众人。”
“夫人小声点,不要被别人听了去——”
“我说的有错吗?”那声音尖利起来,“我怕什么?哪怕是他的父亲都要敬重我几分,我还怕有人在背后议论?我偏直白些,那孩子自小我就看不起他,性格怪异还不学无术——”
他终于忍不住翻身越下了树,稳稳地落在那贵妇人面前。
他很熟悉那妇人的面相——伯父的夫人,那个总是对他关怀备至的女人,那个了解他所有兴趣爱好的女人,那个……为数不多让他感到亲切的人。
她总是会变着法儿逗他开心。当初他落魄迷茫的时候,他总能在她嘴唇的开合变化间读懂一句话:
“王子是春天的孩子,注定拥有幸福。”
原来尽是伪装。
因为他什么都听不见,所以背后的谩骂总可以肆无忌惮。
在他出现的那一刻,妇人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强撑起笑容道:“王子殿下,你今日——”
“夫人。”他冷冷地打断她,稚嫩的脸上头一次出现了嘲讽的神色,“你如此讨厌我,何必说那么多?”
对上她眼眸时,他才真真切切明白她对他的态度。
哪怕是再多的伪装,她的眸中始终有褪不去的鄙夷。
人的眼眸总是真实地反映出每个人的情感。只是很可惜,在此之前,他从未细致观察过每个人的眼。
话说出口的那一刻,库库鲁突然觉得不合适——他到底还是学过礼仪的人,这种不给人台阶下的话,他也没说过几次。
但人处在极端情绪时,动作总比思想快一步。
妇人的脸顿时变得煞白,声音也染上了被揭穿的愤怒:“我当初怎么待你你不知?啊现在倒好,能听得见了就为所欲为了是吧?我是讨厌你,那你又能如何?!”
“你本就不该存在!你的能力有多危险不知道吗!你知不知道——”
“你烦不烦。”他猛然抬头,她看到了他眼角泛着的红,也看到了他蓝眸中微微流转的金光:
“我的确可怕。那如果这样,我是不是应该命令你投湖里去呢?”
他说的其实是气话。
无论怎样,她都算是他的长辈。只是这个长辈,不再值得他爱。
但是下一瞬,他的脸色微微一变。
妇人的眼眸在他说出气话的那一刻变得暗淡空洞。她犹如提线木偶般遵照着他的指令,身体转向另一个方向——那里有个供人观赏的湖。
还没等库库鲁反应过来,只听到一声物体坠落水中的声音——
“扑通!”
“夫人!!”侍女被这个场面吓得魂都飞了,呆楞了两秒才知道如何反应。
“来人啊!有人掉湖里了!!”
花园中的混乱引来了其他的人。遇到这么大的事故,皇宫里的人都手忙脚乱,一时忽略了站在一侧的那个罪魁祸首。
库库鲁瞪着眼睛,心里慌张与酸涩愈翻愈勇。
他突然意识到这件事情的严重性——他使用了那个能力。
如果没有救成那个人……他便害了一个人的性命。
可是这不荒唐吗?他明明在爱德文的指引下学会了初步的能力的掌控……
还有……
“我做错了吗?”事发当晚,他站在父亲的面前,低着头。
刚在议事厅时,他跪在地上经受了很多皇族与大臣的指责。
但是他的父亲并未表态。甚至看都未看他一眼。
王子犯错,与平民的处罚别无二致。只是这处罚……让皇帝想了很久。
“你认为呢。”沉默良久,皇帝开口。
“……错了。”
他承认这一点。人命无价,他差点……就让一条人命消逝。
库库鲁忍了半天的泪水却在此刻不争气地落下,在地面上溅起水花。
“可是……她那么虚伪,我就应当什么都不说,任凭她继续伪装下去吗?”
其实他也发现,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如此。今日在议事厅发生的故事足以让他发现,皇宫那些精贵的贵族,都是迎风倒的墙头草。
还有最明显的一点——他们都害怕他、厌恶他。甚至都觊觎着他的储君之位。只是因为父亲,他们不敢过于多舌。
那如果未来的某一天,父亲离他而去了呢?……
他不敢再想。
“……”皇帝看着他,眸色复杂。
“库库鲁,人世间那么多人,每个人皆有几面。”
“可是你要明白——有些事情,并不如你想得那么简单。”
“特别是在这皇宫里,人心更是难测。很多东西,都身不由己。”
“回去吧。”他背过身去,“你总有一天会明白我说的话的。”
库库鲁咬着唇,转过身去。
只是走时如同踩在棉花上一般,软绵绵没有力气。
他并未多想,径直朝着门口方向走去。
可就在他走出房门的一瞬——他眼前一黑,昏倒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