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西三百五十里,曰莱山,其木多檀、楮,其鸟多罗罗,是食人。——《山海经》
宫中的御前大太监林公公亲自来侯府传旨也没能使闻人岐略显轻佻的秋水瞳中多出除了淡漠之外别样的神色,但细细想来,他自十五岁起在边关胡闹了这么几年,一回京就被皇帝召进宫中倒还是第一次。
圣旨入府是一件顶天的大事,全府有头有脸的主子们都要集中到堂厅,向内宫方向设香案跪拜,中贵人方能宣读圣旨。
可这道步骤放在闻人岐这却简而又简,由管家搬来蒲团,以香草代替了冗长繁杂的焚香,哪怕是听宣时也未稽首匍匐,而是半跪在蒲团上,漫不经心地玩弄着自己的玉扳指,嘴角保持着不咸不淡的笑。
可这不代表闻人岐心里真的没有筹谋,他越是笑意盈盈,心中的思量便是约重。
闻人岐虽能看透很多人的心,唯独读不懂他的主君江允之究竟在想些什么,前有柔然国虎视眈眈,后有他安宁侯闻人岐想要从江家的口中夺食,可江允之却似乎从来没有着急过。
一路无话,马车从他所居住的城西一路向北而去,集市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并不能从这奢华的马车上看出背后云诡波谲的种种端倪,也许心中还暗暗羡慕着车中之人也说不定。
到了玄武道时,周遭纷乱的声色终于得以平息。大理石铺就的地面一直延伸到朱红色的宫门,马车晃晃悠悠地走到近处,赶车的小厮机灵地扶着闻人岐下了马车,已有抬软轿的太监等在门口。
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闻人岐熟悉的谄媚。
没有寒暄,软轿直直向尚书房而去。
等太监好不容易停下脚步,闻人岐早已不耐烦,不等随行的林公公接应,自己掀起帘子从那慢悠悠的轿子上下来,守门的小太监还未通报便骤然推开了尚书房的木门。青年的身姿挺拔,面容冷峻,虽未着铠甲,却浑然肃杀。
江允之凝神静坐在软榻上,宽大的长衣随意地拖在地上,微有些疲惫的面容在闻人岐推门而入时便化作了似有似无的调笑。
年轻的帝君已经有一天一夜没有合眼,只怕一闭眼就是他那乖巧的女儿的身影在眼前浮动,恻隐之心在胸中不是没有荡起,但往往只有短暂般的一瞬。为江山,为社稷,这是自登基起便被教育的为君之道。
他有些薄凉般弯唇,什么时候他会如此失策,居然让一个原本朝廷中地位势力均不占优势的安宁候独大…?
江允之怎么?闯都闯进来了,还不坐下吗?
而闻人岐好似丝毫听不懂江允之暗中的讽刺,缓缓步入正殿,在面对这个男人的时候他总是低眉顺目的,这让如江允之这般老谋深算的帝王一时竟看不出他驰骋沙场时露骨的权倾朝野的渴望。
事实上,闻人岐每次从战场上捡回一条命时,他总要不停地问自己,这些真的是你想要的么?还记得儿时的愿望吗?
他自诩并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将一切都推诿给时事,好像欺骗自己的次数多了,就真的是那坐在龙椅上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将他逼上了孤臣逆子的道路似的。
滴水不漏地俯身行礼,闻人岐在冷凝的氛围中淡淡开口:
闻人岐臣敢闯尚书房是因为帝君召见臣,臣恐帝君有要事相商;可现下帝君并未赐座,臣又哪敢入座呢?
江允之向来位居高首,托着腮含笑冷睨着缓步大殿的男子,身为人臣,大概最不该拥有的就是耀人的风华,尤以此等武将最遭上者猜忌。要他说啊,这闻人岐没有做错什么,唯一错的就是生在了闻人家。
他就这么平淡地看着对他深深弯下腰的男人,许久才淡漠道:
江允之起来吧,安宁侯哪里需要行如此大礼?
脸色不易觉察般恢复如初。
江允之毕竟,安宁侯,又为寡人打了一场胜仗,真是可喜。
不待答复,他便转了话题:
江允之那么,作为奖赏,寡人将寡人最疼爱的女儿嫁于你,如何?
明是问句,可他却语气笃定,冷然望着下首,嘴角笑容阴狠果敢。
帝君的膝下有四女,最受宠爱的是皇贵妃所出的三帝女江凤阁,如今已是双八年华,待字闺中。传闻这位公主的陪嫁中单良田便有百亩,可谓荣宠至极。闻人岐虽不知是真是假,但是可见江允之为了把他禁锢在京中,还真是不惜血本。
最是薄情帝王家,想来那人口口声声的宠爱,当宝贝呵护的女儿啊,到头来依旧比不得他傅家的江山社稷,抵不过他江允之的一世尊贵、权势滔天。
他在心底冷笑一声,温声道:
闻人岐嫁于臣,做妾么?
江允之简直是被气笑的。看那些在这男人大笑时瑟缩着跪在地上的奴才便能窥得他心中的的愤怒。但手握十万兵马的安宁侯闻人岐却有足够的底气来迎接雷霆般的君恩。
就在闻人岐入宫的档口,早已沉溺在漩涡的中心挣脱不得的帝女却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未来的命运就这么轻易地被定格在父皇冷森的笑中。
今日休沐,在皇贵妃的监督下好不容易完成了今日的课业,几个丫头拥着她吵吵闹闹地向着御花园中的荷花池而去,她的长姐近日才从封地回到京都,如今正帮着皇后与她母妃一同筹备太后娘娘的七十大寿。正巧今日得闲,她们姐妹四人才聚在一起好好说说话。
由于江凤阁到了出嫁的年纪,几人的话题自然而然变成了对京都各府公子的评头论足,说到好笑处,总能引起一阵哄笑。
江知安要本宫说,那远山侯家的小公子倒是个俊秀的后生。
长平公主长了江凤阁十二岁,因而讲起话来不自觉地便把自己带进了长辈的范畴里,不过俗话说长姐如母,几位公主对她们大皇姐的话不说言听计从,但心里却总要衡量一番:
江知安只可惜弃武从文,如今身上只有个举人的功名。
江凤阁听着脸上已然羞红一片,将手中鸳鸯戏水图案的团扇挡在面前,娇嗔:
江凤阁皇姐你胡说这些做什么?
长平公主好笑地揉了揉江凤阁的头顶,想来她出嫁那年江凤阁还不到五岁,那时她总喜欢去皇贵妃宫中小坐,将江凤阁抱在怀里用拨浪鼓时不时逗弄她一下,那女孩儿只消把小嘴一撅,她的心便已经软成一团。
江黎安皇姐,你这话就不对了。现在京中最有出息的青年才俊,那当属安宁侯闻人岐风头无两,可是三妹若嫁给他了,恐怕皇姐会更加担心了吧?
二皇女寿阳公主今年二十岁,正怀着身孕,如今已经显怀。她一向心直口快,偏偏驸马是个含蓄委婉的,说起话来慢条斯理,总能让寿阳公主气的跳脚。
江凤阁尚未出宫建府,可对这位侯爷的事迹略有耳闻。少女怀春,很难不对闻人岐这等风流倜傥又才华横溢的英雄人物抱有才子佳人般的幻想,但江凤阁知道世上唯独她不能对闻人岐有一丝一毫的爱慕。
那是父皇最大的敌人,她深知这一点。
果然,寿阳公主说罢,长平公主原本微微含笑的脸上突然布上了一层寡淡的阴影,像是用一层将所有欢乐的气氛全部网住的薄纱敷上了眼睛:
江知安黎安,慎言。
那尚书房中,闻人岐与江允之的棋局也正呈现出虎狼相争的胶着之势。
上好的毛尖被宫人换了一次又一次,却没有人有那个闲心品茗。
沉寂良久。
江允之微微一笑:
江允之爱卿,看来,这局棋是寡人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