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春天来得总是费劲,立春已过,南方正是鸟语花香的时节,可松嫩平原的北端却正是刮风的时候。公允地说,北方的春天是刮出来的!只要过了立春,一冬天里不见踪影的东南风,就连礼拜天也不歇地今儿刮、明儿刮、后儿还刮,那热乎劲儿倒像是热情似火的关东汉子,把个嚣张了一冬天的西北风吹得节节败退,时不时的两风相遇还弄出点儿啥春雪春雨。但得瑟了一冬天的西北风必竟不是这意气风发的东南风的对手,况且这阵太平洋暖流正盛,这西伯利亚的寒流也只好杀猪不吹——蔫儿退。到清明前后,或是个无风的上午,或是个宁静的黄昏,粗心大意的东北人突然间会发现树枝的皮们泛出一股淡绿,枯黄了一冬的草棵子里冒出一叶嫩芽,春天来了。
这几天南浦路上来来往往的人特别多,一过了第二玻璃厂更是人山人海。大家都是一个目的,去火葬场烧纸,给去了世的亲友们送钱、扫墓,顺便寄托一下哀思,找个借口发泄一回。不过,这几天里火葬场周边儿的农民们都或多或少地发了些不该发的财。他们把自家的地边儿都用绳子圈起来,待祭奠过后的人们出来烧纸时每份一元就开始收钱。不是火葬场里没有烧纸的地儿,可是人太多,春季里风大又不许随便乱烧,况且大家也都想离着自己亲人的住地近便一些,也好方便那边来取钱,有点像现如今市上流行的特快专递的意思。
郑明本想早一天来,可是家里的馒头卖得挺火,老婆又累得找不着北,自己只好辛苦一些,天天早上上早班,白天里再拢空烀猪头。冷丁的一见日历,还差一天就清明,连忙去街上买了烧纸,骑了车奔火葬场来。
到了地儿先去瞧父母,用卫生纸擦了擦父母的小房子。想想母亲都离他十几年了,父亲也走了近十年。这十年间里,自己钱没挣多少,倒是挣了一脑袋的白头发,不觉悲自心生、泪如雨下。心里念叨了一回,又去老苏头的住地里看了一回,也给上了支烟、摆两块糖。心头自是不大高兴地出了来烧纸,却见道旁的农民自那里收钱,不觉心中来气,上前去与那农民理论一番。这东北人真就是吃盐吃得多,爱管闲事,好像自己的祖上是盐道一般,当然郑明只能是凭白地惹了一肚子的闲气。临了,也只好在人家的地边儿上烧地方小不说,还得受上风口的气,那边烧纸的更多。
烧完了纸回到向晖街这边来,中午之前还得蒸出一些馒头才够卖。一边揉面郑明一边自那里暗想:自打自己上班到如今,也有二十五年了。刚上班时给宋老大当秘书,心里特别的盼礼拜天,因为礼拜天可以不不上班;到了批发站又盼下雨,下雨可以不去上货;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自己第二天就成为大作家,满世界的人都认得他,挣好多钱,买好多好吃的。马三立先生喜欢吃炸糕,郑明却喜欢吃麻花,他要当作家挣好多好多的钱,买好多好多的麻花。可是没几年见写《归心似箭》的李克异四十多岁即早死,又从史料上读出来,中国大多数的作家都是穷光蛋,还给美其名曰:穷文富武!连那位后来特别知名的大作家路遥也是惨得不像人样,不但自己早早儿地见了阎王,死了之后连老母亲都没人养。只好暗自当了一回甫志高,自己给自己炒了一盘鱿鱼,又找了一处波浪不大的水面下海游起泳来。
可这买卖刚弄出一点儿甜酸儿来,又让人给骗了。好不容易下了此贼船,偏偏糊里糊涂地上了彼贼船,真的就如赵本山说的‘不是缺么就是断九,要不就是没平和,刚要上停却给人点炮……’俗话说人有四大喜事,可是却让他给发展成了四大过头,说:久旱的禾苗逢甘霖——一滴;陌生的他乡遇故知——仇人;红红的洞房花烛夜——隔壁;高高的金榜题名时——重名……面揉了一半儿,正自己在那里瞎想,老婆那边又喊上了:“郑明,还不赶快揉面又瞎想啥?”郑明回答:“我想睡觉。”手上却加快了速度。
这天刚刚下过头一场透透的春雨,郑明也难得地早早收了工,吃罢了晚饭刚刚睡着,电话铃却把他吵醒了。过去一接,却是贾春颖。贾春颖说:“这些天没个动静,你死到哪里去了?”郑明说:“我刚到南浦路,连二玻璃还没到呢,离着火葬场还有一段路。”贾春颖却说:“别贫嘴了,你赶快到我家来取钱,买明天去哈尔滨的火车票。”郑明又问去干啥,贾春颖说:“别罗嗦,赶快来,明儿个还得起早。”郑明放下电话,转身看了看睡兴正浓的老婆,悄没声地起来穿衣,又蹑手蹑脚地出来。
第二天,郑明又早早地起来接贾春颖。贾春颖上了车即抓紧时间睡觉,郑明却睡不着,看这老贾坐着自那里酣声如雷,不由得暗笑,心里想:这注了水的蛤蜊竟然是如此的睡相,不知她家的老九是如何忍受得了的。
贾春颖找的这个人是她的一个远房的姑父,是由省政府里退下来的干部,不过这老头倒是挺和蔼的。听了他们的叙述,又戴上花镜看了一回他们的资料,这才问说:“你们为什么不申报专利?光有这么个查新报告不行,一定要把所有的包括检测报告一类的东西准备齐全,然后才可以谈下一步。你们现在这个样子,即使找到了合作伙伴也会降低你们自己的身价。这样吧,你们先申报专利,这是最关键的,你有了专利,不但可以保护自己,还有了一个过得硬的凭据,就像那名牌大学的毕业证一样,剩下的才好搞下一步。”郑明一听,不由得凉了半截,心说这趟哈尔滨又白来了。可是嘴上还是不由自主地为自己辩解说:“我们不是不想办,是因为办不了。”又拿出自己那套话来解释,贾春颖也敲起边鼓帮忙。她那姑父这才游移着说:“我试试吧,看看我的学生们里有没有愿意干的。”
郑明过后才知道,她这姑父是黑大的老师,后才去的省府工作,心说:亏得他没问自己的学历,要是露陷儿了可不怎么好看,看来以后说话得注意一些。
俩人在哈待了三天,贾春颖单位有事先回去了,郑明留下来等消息。自己闲着没事又去书刊市场里瞎逛,不期却遇见了齐报学习班里的文友林洪宇。原来他早就调到哈尔滨了,郑明见林洪宇的打扮,知道这老兄混得肯定不错。一问,果然不错,在省里的一个直属局里上班,虽说是个员,但毕竟也是副处级了。郑明又拿升处(牲畜)和处升(畜生)来开他的玩笑,林洪宇笑笑说:“郑明,你白头发都一把了,还这么能开玩笑。”又请郑明去“八大碗”吃饭,席间才知道郑明搞的项目,不由得一惊说:“大奔儿头,想不到你还真呲出一只象牙来,我看我帮你找一家伙伴吧?”说着话倒使郑明挺吃惊,心说我这无意间还能柳成荫了不成?第二天他果然给他找了个开广告公司的朋友,那人姓汪,原是上海复旦中文系毕业的,在省里一家报社做到了副主编,如今退下来自开了一家广告公司。林洪宇好卖豆付块儿,由此俩人个人间处得不错。林洪宇领他去广告公司,郑明又是如祥林嫂般谈了一回我家阿毛。不想这汪老板又介绍了一番自己的实力,完后又领着他去了一家什么协会,又认识了一位叫段正德的人,又共聚一堂秘谋了一回。中午林洪宇安排吃饭,那位大理段氏的后人酒后与他说:“郑厂长,等咱们把这项目操作起来,所有接触过你的人都会后悔,到时候那你就算解气了。”郑明听了这话,自是心中高兴。又在哈尔滨待了三天,店钱不够,又舍了脸去黑大找老同学借。如此到了第三天头上却又出了岔子。原来这段正德听了汪老板的介绍,以为是让自己做这生意,不想汪老板不过只是想听他给出主意。这俩人都想做,却又都想单做,搞得郑明两头为难,只好求教于林洪宇。
林洪宇与这段正德做过一回邻居,又都是齐齐哈尔人,倾向于与段正德做。郑明只知道这大理段氏的一阳指是国内独家,不知他能否把自己这全国独家发挥得如何。本来他就没主意,回去与贾春颖、厂长一商量,就把合作的希望寄托在了这大理段氏的头上。当下又忙了一个多月,郑明连五五分成都没办到,只弄了个七三开,可现如今没办法,只好答应。况且人家又去公安部的中国防伪技术检验检测中心给搞检测,且能保证每月有工资,又保证马上就有活,自己只好相信他。
执照办下来一个多月却又不见了动静,郑明只好借了钱去哈尔滨。不想对方却连最基本的合同都不想签,并自称自己是儒商,这儒商根本用不着签什么合同。郑明心里奇怪,难道这孔老二的弟子做买卖都这德性?怎么中国人都这样的车上一个心眼儿、车下一个心眼儿?郑明只好硬了头皮提自己的要求,对方倒也干脆,回说:“每个月给你三百元工资,以后咱见了效益再相应增加。”
郑明一听忙回说:“打住,大哥,您可别麻烦了。”自己知道对方答应的什么办公场地、办公设备,什么电话费、车马费都会不了了之,心说:我还是等你找活儿吧。
别了这里自回家去,为了这哈尔滨欠的账,又把自己的破手机卖了几百元还了四耗子的款。这回咱们的宝贝疙瘩又似成了半夜里的小寡妇——自己难过。可是又不想让老婆给看出来,只好忍了心性去向晖街蒸馒头卖。
这天去朋友家办事,看了一会儿闭路电视,却见黑龙江法制频道那里正现身说法,郑明一见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去看。原来电视上正介绍一位大连来的老板到哈尔滨讨要欠款,可不知为何,不但分文没要回来,那个犯了诈骗罪的哈尔滨人给抓起来不长时间却又给放了出来。人家气不过,各个部门去找,却被当成足球给踢来踢去。
郑明见这位大连的老板正是前番与自己谈判过的那位,恍然大悟地说:“啊!我说人家咋不谈了,原来是被黑龙江人给坑了个暴。”朋友问他咋回事,郑明苦笑着说了一回,又说:“怎么人非得长俩心眼儿?”朋友那里却说:“哼!长一个心眼儿的都是傻子,你天天给人讲笑话,今天我也给你讲个笑话,还是你给我讲的。”说着话又把那外科不管内科的笑话来说与郑明听,一时间竟把郑明的心里说得乱七八糟。朋友见他不高兴,又把一些好话来劝他,又请他喝酒,他却问人家这八岁男孩儿是啥意思?人家不好再说他,只是一味地劝酒,他却自拍了一下脑门儿说:“我知道了,这八岁男孩儿就是咱不识时务,说白了,是咱不懂这成人社会,不懂成人的哲学。”
朋友笑说:“老弟,你这回才明白也不晚,你知道这南南北北的中国人为啥都爱打麻将?”郑明却摇头称不知,朋友笑笑对他说:“看住上家,别住下家,再瞅住对家,我不上停谁也别和。”
郑明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