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个车厢找了一圈儿,没找着金瑛,郑明自寻思她也许是忙去了,不如先找个无人的地方小睡一会儿,也好解解乏。刚放下兜子,背后突然挨了一拳,他知道一定是金瑛,忙回过身来看:果然。
“我路过广播室,乘务员说你不在。”
金瑛莞尔一笑,白牙晃得郑明突觉内心一颤,但随即恢复平静。
“咋样?有人拦你吗?”
“我一提你的大名,他们马上立正敬礼。”
二人又是一通说笑,金瑛又忙三叠四的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暖壶水给郑明沏了一杯茶。郑明暗想:这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就是不一样,这要是在硬席车厢里喝茶,那水怕是喝光了茶也泡不开。
金瑛坐在郑明的对面,解开制服的衣扣,斜身靠在卧铺的被卧上。郑明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和金瑛唠着从前,一边心中暗想:怎么自己结婚之前从来就没有碰见过如此的女人,可结了婚之后这些人突然间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并且个顶个儿的丰满异常地不断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惹得他血压不稳不说,心里还直叨咕:怎么别人的妻子都那么丰满?我郑明的老婆偏偏骨瘦如柴?
其实但凡这世间的男人,不论多大年纪,老是会觉得别人的老婆好,自己的媳妇差,并且都或多或少地有一定程度的恋母情结;况且从古至今上至三皇五帝下至草民百姓,所有的人都是吃母亲的奶长大的,由此派生出一些个噫想来原也无可厚非。
虽说国人一向含蓄,但毕竟心里还是喜欢,况且自打郑明记事起母亲就已是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所以他特别的羡慕同学们正值盛年的母亲。金瑛的母亲当年就曾被天真的郑明问得脸红耳赤的:“金婶,为什么你的胸要比我妈的大好多?是我妈吃得不好吗?”金婶笑着打他:“你这个大脑袋,天天想什么乱七八糟的?等我到了你妈的岁数也是一样。”
郑明对面的金瑛知道郑明又走神儿了。她太了解这位郑家老九了,儿时的一些趣事不由得冒了出来,心道:“这小子只不定又在想什么歪歪事儿,想当初过家家玩儿自己多想做他的新娘,可这丑八怪从来没看上过自己。没办法只好降级给他当闺女……想到此处不由得心头一热,伸腿儿踢了郑明一脚。
“哎,又想啥呢?是不是又想整什么坏事?”
郑明给金瑛一踢,闹了个大红脸,好在他的脸皮不白,也看不出什么来,不过嘴上还是喏喏的有些语无伦次。
“没……没想啥。”
“没想啥?唬谁呀你,赶快坦白,要不然我胳肢你。”
郑明最怕人胳肢,打小就害怕,他浑身都是痒痒肉,这一点金瑛最清楚,不用你提醒,只要一个动作,他马上就笑个不停。老辈儿人说这类孩子成不了大器,郑明心里很是不服,可是这自身的缺欠是胎里带来的,实在不好克服,听大人们说他刚出生的时候把一个接产的老护士吓了一跳。人家都是脑袋先出来,他可好,蹬着两条腿儿就出来了,已是七女一男的母亲还未难产,顺利地生下了他。这原本就够奇的,更奇的是刚出生时他还不哭,老护士想打一下,可看他那模样又怕不经打,先试探着碰了碰,哪知碰到了痒痒肉,刚刚学会喘气儿的郑明不但没哭反倒嘻嘻地笑了起来。把老护士吓得汗毛直竖,闭上眼照着他的屁股使劲儿来了一巴掌,郑明这才闭上眼睛大嚎特嚎起来。郑明当下听老同学这么一说,忙不叠地讨饶:“别……别……别……我说……”
“快说,又想啥鬼子六的事儿了?”
“嘿嘿嘿……我想起了一个笑话。”
“啥笑话?你要是编排我可别怪我不客气。”
金瑛知道讲笑话是郑明的大拿,自己也特别崇拜他这一点,记得刚上初中的时候,过元旦开联欢会,那阵正是***挥手我前进的末期,郑明出奇不意地讲了一段笑话叫贼说话,把同学们笑了个前仰后合的直岔气儿。那年间刘宝瑞老先生属四旧,当然也就没人知道,郑明也不知打哪儿淘弄到的破书,里面全是些个《笑林广记》,半懂不懂地看了就讲给人听。
咱们的宝贝疙瘩这回出了名儿了,挨班的去讲,自打那次起,长相不怎么起眼儿的郑明在学校里出了名,令他找回了好些个自尊,不过金瑛也知道,这小子好拐弯儿抹角地骂人,时不时地耍着小聪明就把听众给绕进去,这事儿他可没少干。
“大小姐,大格格,我可不敢在虎嘴里拔牙,你这正宗的正黄旗咱可惹不起,况且还是属龙的,虽说是靠你老妈当老师提前一年进了我们的兔子窝,可也没什么人敢欺负你吧?我说这笑话是真事,辽宁演小品的那个潘长江你知道吧!就是演对缝里阿舅的那位,这老兄有了钱了,就买了一条船,有船就得有水呀,这小子领着如花似玉的娇妻游玩,那年大旱,水库浅了不少,他玩着玩着船搁浅了。没办法,下去推吧,结果一下去咕咚一声没顶了。这小子连滚带爬一顿狗刨地爬上了船,吐了几口水叨咕:“别人搁浅都是浅地方,怎么我搁浅偏偏赶上深水区……””
“哈哈哈……郑明你……哈哈哈……”
郑明没笑,一脸庄重地看着上气不接下气的金瑛暗想:哪个混帐王八羔子这么有王八命,娶了这么一位如紫玫瑰般的娇妻。心说还好,这车厢里没几个人,不过他还是一本正经地提醒金瑛:“哎,大格格,注意形象,大家的女子要笑不露齿,行不露足……”
金瑛笑够了,又喝了一口茶水,擦了擦眼角,想起这么些年不见面不好太过,忙找了个话茬问郑明:“郑娘还好吗?”
“我妈八七年去世。”
“郑大爷呢?”
“前年秋天也找我妈去了。”
“嫂子在哪上班?”
“她呀,去年下岗,在家待着呢!不像你这铁路大国营,你怎么样?金叔金婶都好?你这朵鲜花插在……哪儿了?”
金瑛忽的颓唐起来,但转眼即晴了:“我爸妈都好,都退休了,你也别又拐弯骂我,告诉你,我前夫可是个警察头子,虽说离了婚可还是惦记着我呢,你可小心着点儿。”
郑明暗吃一惊,想多问一问,忽的想起语多必有失,又忍了回去。心道这改革开放后离婚的也多了起来,想必她那警察丈夫思谋着家花不如野花香,便借着手中的特权在外面胡搞一气,让老同学给拿了个白花花的现形,老同学红颜一怒,把那家伙一脚扁踹……
想到此处不由得怒发冲冠,义愤满腔,但一见老同学那灿烂的面容又觉得不像,心说还是少搅和,清官难断家务事,我别瞎合计,许是老同学周游了列国,青春难耐的红杏出了墙也未可知,还是叉开来好。想到此处刚要说话,行驶中的列车顿了几顿,金瑛忙站起来戴上帽子,重又系上衣扣对郑明说:“你先在这儿待会儿,前方到站我还要报站,一会儿再来陪你,告诉你别在卧铺上抽烟,这节车厢的乘务员是我姐妹儿,你别把卧具给烧了。”郑明忙答应。
金瑛走后不长的时间,广播里传来了软软的播音声,像是一位操着吴侬软语的南方妹子说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在与你低声细语。郑明听得如醉似痴。正听间,喇叭里忽然播出一首歌来,是那年红极一时的电视剧《便衣警察》里的插曲:“茫茫人海,终生寻找,一息尚存,别说找不到,希望还在,明天会好,历尽沧桑也别说经过了,……每一次发现都出乎意料,每一次忌妒都令人骄傲,每一次发泄都是新感觉,每一次流泪都是头一遭……”
不知是谁写的这歌词儿,听着让人心碎,一定是老同学特意放给他听的。可这恼人的歌突然间勾起了郑明往日里的作家梦来,想想一晃十年过去了,作家梦破灭了且不说,又给吴老板弄得上不上、下不下的,自己正给搁浅在深水区里忙着倒气儿,还有心思讲人家的笑话,笑话人可不如人,难不成真的是说嘴打嘴……想到此处鼻间忽地一酸,一行泪水不争气地流了出来,他忙习惯性地扭过头去,脸冲着窗外使劲瞪大了眼睛朝外看:列车刚刚驶过滨洲线与平齐线间的叉道,远远的可以看见榆树屯的化工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