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三人同去大庆,郑明见票已买好,忙买了不少吃食和水果之类的,上车即开喝,郑春光于晓波没喝多少,郑明却又是醉得人事不知,等到明白过来睁开眼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宾馆房间里的床上。外面已是漆黑一片,只有几丝惨淡的星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射进室内。 酒后的人都犯一个毛病,头重脚轻兼口渴,所以郑明醒来后的第一个感觉还是渴得要命。嗓子好象被烤干了一样,忙喊了一声:“春光”,没人回应,打开床灯一看,房间内的另一张床空着,郑明勉强爬起来,敲敲昏昏沉沉的脑袋,倒了一杯水,咕嘟咕嘟地喝了个底朝上,刚要躺下,隔壁隐隐约约传来成年人都听得懂的声音,先是轻微的床垫子和床板间的挤压声,接着又是急促的那什么声,再后来就是女人狂乱间不知不觉冒出来的啊、呀声,听着还有些耳熟,看看旁边空着的床,郑明心里明白了,努力想不去理它,可是耳朵不听使唤,气得他挥拳头咚咚地朝墙擂了几下,声音顿时小了许多。
过了许久,意犹未尽的郑春光溜进客房,看到半靠在床头上的郑明,忙陪起笑脸说:“不好意思,吵醒你了吧。”又忙给郑明倒了一杯水,然后钻进自己的被窝。郑明想说什么,没说出口,只是长叹了一口气。刚要睡觉的郑春光翻身坐起来,点着一支烟,又扔给郑明一支。
“郑明,我说多了也没用,等天亮了咱们尽力去办,让于晓波住咱们这儿是我的一点私心,可对你也有好处,大庆这边谁也不知道咱们来了,对你要账的事只能有好处,其实做生意和人生一样,难免会有许许多多的沟沟坎坎,我劝你别太认真了,就像对待女人,你上次在皇上皇和那个小姐谈人生,旁边儿听得我好感动!可你怎么是天桥的把式——光说不练呢?你呀!你以为你的一段人生大道理能劝得了那小姐从此洁身自好?当你的面说得多么好听!背地里保证把你骂得狗血喷头!郑明你千万不要再错位了,人再高尚也是动物,动物间的相互欺骗和利用是正常的自然法则,要想不上当受骗那就得从事情的初期做起。不是我做事后诸葛亮,你那漏洞百出的合同是怎么订的?现在事情都成了今天这样后悔也没用,你别再为了实现你那高尚的理想而扼杀了你灵魂深处的动物本能,况且每个人都会犯错误,吴老板找到也好,找不到也罢,你做过了,努力了,剩下的爱他妈怎么着就怎么着去吧。”
郑明是第二次听到有人重复《北京人在纽约》里的这句著名的台词,好象全中国都流行过一阵子,他没回郑春光的话,忽地想起早年间看过的一段话来:说第一个形容女人是花的是天才,第二个是庸才,第三个是蠢才,照此道理记下去,姜文是天才,厂长是庸才,郑春光是蠢才,那全国人民呢?
第二天三人一同去吴老板的泰华公司,当然吴老板没见着,不过有消息说近日即可回来,那小工又在饭店订了一桌酒席,郑明本不想吃,但又怕生出别的事故来,只好忍住情绪,陪郑春光于晓波吃了一顿。席间,郑明的一句话逗得于晓波差点没呛着,那句话是挺有意思。
“泰华公司?太滑公司应该是溜经理吧?”
回家的车上,郑明的心情宽敞了许多,有意将相邻的两个座位让给郑春光和于晓波,郑明坐在二人的对面,看着春意浓浓的俩人很少言语。郑明平时哪都能闲住,就是那破嘴闲不住,这会儿冷丁的不说话,对面坐着的郑春光反而有些不自在。
“郑明,怎么不说话了?”
“你不是说过祸从口出吗?”
“你这人……正当的交流嘛,讲个笑话给我们听听,你平常的笑话不是多如牛毛吗?”
郑明看看如胶皮糖般的俩人,想起一则笑话来,对二人说:“说有个南方的秀才要进京赶考,可他的老婆偏好红杏出墙,他怕此次自己赶考老婆又背着他胡来,临行前就在老婆的那什么地方画了一朵荷花,言明回来要检查,考试回来一查,果然连荷叶都不见了。气得他质问妻子,可妻子却满嘴是理地辩解说:“你还怨我?你画什么不好?偏偏画荷花?人家见了荷花便以为下边有耦,这个来挖挖,那个来掘掘,胡乱一抠,还能剩下个啥……”郑明正待要讲下文的注解,哪知郑春光嘿嘿嘿地乐得直不起腰来,于晓波却脸红脖子粗地站起身上厕所去了。郑明觉着奇怪,忙问郑春光:“我说你们不至于吧,这么老掉牙的笑话也能让你笑成这样?”郑春光强忍住笑回答郑明:“你不知道,你这笑话说到点子上了,我没法不笑……”郑明哪知道郑春光给于晓波画花的事,一头雾水地看了看郑春光半天也理不出个头绪来,索性不理他们,眯起眼睛想自己的心事。
不大一会儿,于晓波打厕所回来,脸色还是红红的,坐到郑春光的身边偷眼一看,郑明好像睡着了,忙偷出手来照着郑春光的大腿使劲儿掐了一把,另一支手的食指伸出来贴在自己的唇边示意郑春光不要做声。疼得呲牙咧嘴的郑春光拼了命的忍住不喊出声来。
列车轰隆隆、轰隆隆地向北疾驰着,滚动着的车轮一点点接近了他们与家之间的距离。天色已渐昏,太阳还如醉汉般极力晃动着通红的脸不肯下去。
郑明睁开一只眼,扫了扫对面,郑春光和于晓波互相依靠着正昏昏欲睡,那模样简直比新婚夫妇还甜蜜,不由得心生疑念:郑春光比自己大五六岁,比于晓波大约七八岁,可从长相上看自己在他的面前明显地成了大哥,这小子是怎么保养的?郑明哪里知道郑春光的父亲是当年四野的副师职干部,转业到地方上,因自己的喜好当上文化局的局长,这辈子没升没降地躲过了政治上的七灾八难,女儿生了快一个班才盼到了郑春光的降临,不用说父母,就连姐姐们都拿他当个真宝玉似地供着。
生活环境造就人,郑春光打小就女孩子般爱往脂粉堆儿里钻,长大了更没消停,先是急不可耐地抱上了大他三岁的同桌的姐姐这块金砖,继尔诗词曲赋、风花雪月的一路风流下来,不但越活越精神,而且还越活越滋润,郑明看着郑春光,忽地的生郁闷,烟瘾也上来了,赶忙起身到过道间点起一根烟来抽。
过足了烟瘾,郑明起身走回车厢,刚过车厢门,冷丁的听见有人喊他,忙回过头去看。
“郑明,郑大奔儿……”
一个特别熟悉又让他熟悉得想不起来的声音冲破车厢里的吵杂,钻进郑明的耳朵里。那哑哑的女声让郑明想起一个人来:柴火杆儿般的小身子,梳着一对总也不直溜的歪歪辫儿,黑黑的皮肤,一对儿与她的身体极不相称的毛嘟噜的大眼睛……
郑明应声望去,一位身材适中,俊秀妩媚,穿一身整洁挺刮的铁路制服的女子早站在了他的面前。
“郑明,大奔儿头,不认识我啦?”
“黑……金瑛?”
郑明当然认识,这位正黄旗艾新觉罗家的后代金瑛从小就和郑明家住在一栋日式的小二楼里。那年月人口多房子少,两家住里外屋,她家住在郑明家的里边,小时候的金瑛在郑明的眼里是个又黑又瘦的丫头片子,还生就一副沙哑的嗓子,害得她从小就练习假声假气地说话,郑明给她起了个外号叫黑蛋儿……可现在这位丰满挺实、似化了妆后的朱明瑛一般的女子难道真的是她?郑明还记得小时候过家家她从没演过妈妈之类的家长,那时候她是他们前后楼间的秃小子们取乐的对象,邻居们常拿她与郑明开玩笑,说是要给郑明做媳妇儿,气得郑明直拿她撒气,可一旦金瑛在外受了欺负,他则挺着个大脑袋去找人家拼命。为了这小丫头片子郑明没少跟同学们打架,也没少挨揍。不过郑明也没少吓唬她,常常唬得她时不时哇哇大叫——铅笔盒里装毛毛虫儿,小辫后边儿挂个拉拉蛄什么的,最狠的一次是初中二年的一次,老师让她找郑明的家长,她居然去了,郑明挨过一顿训之后把自己的头发拽下一把,绞成碎碎的沫儿,然后趁她不注意扔到她的后脖子里。这下可把她折腾坏了,挠了一整天。气得一个假期没和郑明说话。自打那年她家调房搬到铁东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她。
“哎,想啥呢大奔儿,见了老同学连招呼都不打,升官了还是发财了?”
郑明很有些不自在地挠了挠头发
“嘿嘿,金……瑛,你好吧?”
“哟!大奔儿你啥时候学的不好意思啊,”金瑛还是那么大方地拉住郑明的手,就近找了个空座儿,俩人对面坐下,金瑛摘下自己的大沿帽,露出一头秀发来,问郑明:“你这是跑哪发财去了?自打中学毕业就再没见你,搬家之后就再也没了你的消息。这些年你都跑哪去了?前几年还能在报纸上看见你的文章,如今做什么呢?不会也下海了吧?”
郑明被金瑛连珠炮似的问话弄得有些晕头转向,连忙示意她慢点儿,顺便回头朝车厢另一边看了看,那边的郑春光和于晓波背对着他们这边,许是正梦周公。
“我说黑蛋儿,你慢点儿说,咱这火车还得一个多小时才到站,我先问你,你是这列车的乘务员?”
金瑛很得意地昂起头来说:“广播员。”
“啥?你当广播员。”
郑明知道此刻自己的眼睛肯定比汇宾包子还大,心里说:“我的妈!这世界怎么了?一个比破锣强不了多少的嗓子,居然能当上铁路列车的播音员!想到此处不由得童心大发,抓住金瑛的胳膊使劲儿掐了一下,来不及提防的金瑛反过来使劲在郑明的腮帮子上回敬了一下。”
“你是不是又象小时候那样用掐我来证明你不是在梦里?听着,”金瑛变了一种腔调,一个圆润并且熟悉的嗓音在郑明的耳畔响起来:“旅客同志们,前方到站齐齐哈尔车站,下车的旅客别忘了自己的随身物品,前方到站齐齐哈尔车站,站台在列车运行方向的右侧……”
郑明的眼神儿由惊异变得亲切异常,呆呆地看着对面这位儿时过家家曾做过他女儿的金瑛,脸上的热辣似乎轻了许多。
“看我干什么?别看到眼睛里拔不出来,郑明,你还没回答我的问话,从我们搬家后一直到九零年同学会都没看见你,你死哪去了?听同学们说你发财了,我还不信,看你现在这样怕是发得差不多了。那次碰见小地主,他说你开了个饭店,叫啥名儿?哪天是不是请一顿。”郑明连忙摆手说:“早就不开了,现在与人合伙搞印刷?”
“印刷?啥都能印吗?能不能印传单、菜单儿之类的?”
郑明反问:“你说呢?”
金瑛语塞,突发嗔意,抬头就给郑明一记粉拳:“你还那么能欺负人。”
“我欺负人?”郑明心里一阵苦笑,心说我他妈的如今被人耍成了尜一般,我还能欺负什么人?看看眼前的同学,转而自嘲:这社会变化可真大,眼前这位从小就瞪着一对怯生生的大眼睛的跟屁虫儿可真是女大十八变,除了肤色不是很白,简直就如《红河谷》里那位藏族美女的翻版,对了,连声音都像。她要是不主动说话,郑明绝不会相信这位底气十足,四处扬溢着青春女人魅力的女人是她儿时的玩伴,二级风以上不敢出门的金家大小姐。坐在郑明对面的金瑛看看郑明还像小时候那样又要犯呆,忙掐他一下说:“哎,咱们到卧车去吧。”
“卧车?你先去吧,我随后就到。”
郑明本想让郑春光和于晓波同去,虽说车上的旅客并不很多,但闹闹吵吵的毕竟不如卧车环境好,可是一思想起郑春光这色中恶狼来心想还是算了。眼见着都三十左右的人了,老同学肯定也有了家室,别到时候这郑春光一瞎搭勾,老同学从小即崇拜名人,到时候立场万一有些不坚定,指不定会惹出啥乱子来。不去吧,自己夹在郑春光和于晓波中间如不合时宜的电灯泡一般的不自在。想到此处心里有了主意,返回身走回座位。俩人还互相挨着甜甜地梦着周公。郑明拿过自己的提兜,轻轻拍了拍郑春光的脸小声说:“春光兄,醒醒。”
“啥事你说,我没睡着。”
“我去卧车那边找个熟人,这眼看着也要到站了,咱们明天再联系吧。”
“那把你的票带上。”
郑明想说不用,转念一想,还是拿上好,忙接过郑春光递过来的车票,心里惦记着金瑛,一路小跑着奔卧铺车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