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缓缓驶出鹤城车站。
不知不觉中,城市里的楼房、立交桥;铁路两旁的树木、电线杆子由慢渐快地向后退去。冲出了灰色的城市森林的列车随即沐浴在落日的余晖中,兴高彩烈地奔驰在已近深秋的松嫩平原上。
背包摞伞的旅客们渐渐消停下来,车厢里水泄不通的过道儿略有了一些富余。片刻的安宁马上被列车上满怀激情的广播所占领,那首老掉牙了的歌曲趁机四处流窜:
“朋友啊朋友
列车已经开动
我将和你一路同行……
此时此刻捏,咱们的宝贝疙瘩(因为行九,所以捏丫从记事起就得了个外号威虎山老九)郑明已经把手里杂七杂八的方便袋安排到座席间的茶桌上,松开夹在胳肢窝里的富裕老窖酒,又安排好背包。深深的长出了一口气,这才想起来招呼还在门口踱着方步、嘴里还叼着烟卷儿的赵宏雁大声喊道:“赵老师,座位在这儿呢,能不能快点儿?”
咱们的宝贝疙瘩是个急脾气,喜欢做事像鸡蛋皮儿揩屁股。打相识的时候,他对这位学者风度的赵老师已是满肚子的不适宜。在他看来,赵老师那副酸了巴叽的作派还是小事儿,这老兄的尖酸苛薄和小肚鸡肠从他与印刷厂合作的初期就已经如癞痢头见皮大夫一般,毫无掩饰地摆在了郑明面前: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郑明的心情说不出的舒坦。每逢这种时刻,他总会喜洋洋、美滋滋地想起卓别林先生在电影《舞台生涯》中的一句台词:“阳光灿烂、水壶灌满、房租付完……”
当然了,人逢喜事精神爽是必然的,也无可厚非。不过对于一向喜含蓄忌直白的中华民族来说,像咱们的宝贝疙瘩郑明这样的年龄已近三十——被老夫子称之为而立之年的人,他的喜怒形于色式的作派与不成熟或是浮燥没什么区别。这类人往往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主儿。可是如今却例外,从上学时就最恨化学的郑明,因为酒后与好友兼一家子郑春光打了个赌,竟然如阿里巴巴发现了四十大盗们的宝库一般,溜进了一间琳琅满目、五光十色的宫殿,并且还喜洋洋美滋滋地小有收获!仿佛一夜之间他也具备了那种能使地球旋转、万物生长的神秘力量。为此,最恨化学老师的郑明竟然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因为化学老师的几句刻薄话就放弃了化学功课?看来小不忍则乱大谋是真真的有理!
不过捏,他最得感谢的是他当初的领导宋老大,当初他所在的单位开了个化玻物资供应站,可是却苦于没有业内人士,甚至影响到供应站的资质。所以领导破天荒决策由单位花钱找一个人去鹤城轻工学院进修,要念满三年的大专即可以代替供应站的资质。不想这个当年的苦差事被戴到了咱们的宝贝疙瘩郑明的脑袋上,并且即便毕业,那学历也是领导的。还不过捏,领导的决策也非常的精准正确,谁叫郑明这小子中学还没毕业就在市里的几大报社断断续续的刊有豆腐块儿大的文章呢?
他和郑春光打的那个赌是一张旧报纸上的一则新闻。说的是小日本儿的一个发明家发明了一种毛笔字贴,与中国的描红相仿。不过捏,不同的是该字贴不用墨汁,只需用毛笔蘸清水就可以练习书法,干后字迹全无,可反复使用。不幸被温州人破了!给它的优点很明显,即省了纸又省了墨,还特别卫生。谈到此处,无极书法大师郑春光一副汉奸相:“看人家小日本儿,科技就是发达……”
不等郑春光把话说完,咱们的宝贝疙瘩那里的脸却已如秋霜一般:“是我请你喝酒,还是小日本儿请你喝酒?咱的老祖宗里卖国贼最可恨了!你说从郑和下西洋到郑成功收复台湾,郑家哪个像你这副孙子样?”
咱们的宝贝疙瘩郑明有个秘密,那就是对于他们的东邻小日本儿可谓是国恨家仇。国恨且不提,家仇这可是夺妻之恨。他的邻居兼同桌张丽华就是被查出母亲是日本遗孤,他连一句爱字还没说出来,一句日本话也不会说的张丽华就离他东渡。没几年回来看姥爷(因父亲是中国人,所以姥爷当然也是国货)还业余看看老同学。千不该万不该,她还领了个只会哈依的“横路敬二”来,让咱们的宝贝疙瘩气恨了半年,现在想想还是异常的愤懑。
郑春光当然知道一些细情,不过他知道这位已沾了铜臭味儿的同姓老弟已不比从前的文学青年了,看看他那熊样儿,不以为然地喝了一口酒,慢条斯理的回敬道:“可我是郑孝胥的后代,人家比你高,你踮腿蹦也够不着是不?要是不服气,可以真刀真枪的和人家比一比嘛!咱最大的领导说:‘实践出真知’,你说从家用电器到汽车飞机,咱们哪样能比得过人家?二战后人家是一片废墟,几十年过去了,人家现在是经济大国,咱呢?人口大国……”
不等郑春光说完,郑明突然间来了一股豪气,端起足有大半杯酒的酒杯一饮而尽,伸直了脖子,半天憋出句话来:“郑春光,老子半年之内就把这个字贴搞出来,我输了请你吃汇宾包子喝部优北大仓极品,赢了你请老子上嫩江饭店吃大餐,敢不敢赌?”郑春光还是嘻皮笑脸的汉奸相,“你还是没喝多,请我吃包子,我请你吃大餐,不过我也好长时间没喝极品北大仓了,我这儿先谢谢。”举起酒杯,干了,那神态像是郑明已经输了。
咱们的宝贝疙瘩有个坏毛病,爱抠死理儿好较真儿,鬼心眼子还特别多,按北方人的话讲,就是特别爱耍小聪明。这也许是他那有异于常人的大脑袋的关系。有句俗嗑叫“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黄河不死心”。让他给你一改,保证成了看见棺材也不落泪——俺知道里面是谁爹?没准儿是空的;到了黄河也不死心——凭啥?到了黄河就死心,那黄河边儿上还有人活吗?
又不过捏,抬杠之余他还爱玩些个诡计,他也知道这个字贴要能搞好了,肯定能小有收获。这对于眼下放弃作家梦开起了饭店且腰包还算不瘪的郑明来说,也许是另外一条生财之道。所以郑明自己也感觉到了,已近而立之年的他与刚步入社会的文学青年有了很大的变化:先是为了听老娘的唠叨俗不可耐地娶妻生子,再则为娇妻幼子之生计告别了极其热恋的作家梦,数起柴米油盐来。
但是可但是捏,如果客观条件一旦准许,这宝贝疙瘩还会像从前那样,时不时搞他个小小的一鸣惊人的,这附合他的脾气秉性。
眼下也许就是个机会。
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把自家的阳台当成了实验室,咱们的宝贝疙瘩郑明还真是歪打正着地鼓捣出来了。兴奋之余还取了个响当当的大名儿——万次水写字贴。现如今……郑明暗想,他们的东邻小日本儿也不过如此嘛,他能搞出的玩意儿一个中学毕业也能搞出来。本来嘛,书法艺术原本就是中华民族文化长廊中一块特有的瑰宝,你小日本儿能搞得出万次水写字贴,我也可以,俺还能结合中小学生的课文、生字,印出欧颜柳赵。虽说费了近半年的功夫和不扉的孔方兄,但是当他拿着毛笔和样品找到到处题字留匾的大书法家郑春光,并且如愿以偿地坐到嫩江饭店的酒桌旁,眉飞色舞地点菜,心满意足地看着郑春光拿着毛笔蘸着清水在那儿笔走龙蛇的时候,那心情可真是窜稀吃八豆——痛快!满满的一杯北大仓被他当作白开水一饮而尽竟然毫不知情,等到那浓浓的酒味儿从嗓子眼儿里钻出来的时候,他才发觉喝错了。
郑春光心悦诚服地请了一顿酒,钱还没够,郑明又垫上了,顺便还让郑明的产品开了一次张,订购了一小批字贴纸,以备今后开书法班用度。
谁说喜无双降?那什么又不单行?一顿酒足饭饱之后捏,步履歪歪斜斜、体态趔趔勾勾,已然是头重脚轻且囊中的孔方兄已然溜之大吉之后的郑明刚一进家门,却看见了蓝图印刷厂厂长甄海波,已经在他家里喝了半天儿的茶水。咱们的宝贝疙瘩连忙正色寒暄,下岗在家的老婆当然是一脸的阶级斗争:“又跑哪灌马尿去了?人家厂长都等你老长时间了,你可倒好,臭美得找不着北了吧?”
东北有句土嗑儿:想啥来啥、想吃奶就来妈妈,想娘家人儿孩子他舅舅来了,这些俗嗑形容郑明此刻的心情再贴切不过。这甄厂长是郑明的邻居,同住日式二楼,并且其母亲异常的和蔼,是左邻右居都敬佩的老人家,原来一般都叫她甄奶。
不过,这甄奶也确实是这一方孩子们的保护伞,谁家的孩子惹了祸,躲到甄奶家保证好使,起码一顿暴打是免了。甄奶娘家姓陈,是解放前东北的大户,故此成份较高,属可那什么的对象。但对于当时的郑明来说,甄奶即是善良,是港湾,是他和他所有儿时“难兄难弟”们的天堂。等到大了点儿,郑明也知道甄奶娘家姓陈,因为小时候时常去她家的仓房玩藏猫猫,所以郑明的第一篇见铅字的文章名就叫《暗度陈仓》,以此感谢那位有着一脸善良褶子的老太太。
没想到牛皮吹到天上之后,又是甄奶的老儿子帮他打出了小样且分文未取。还没等郑明缓过神儿来,厂长不但主动提出合作,而且还保证请出足够量的孔方兄供郑明支配。唯一的不快就是签合同的时候厂长旗下的办公室主任赵老师,在郑明以为全国人民经商热潮一浪高过一浪的时候,他竟然把自己形容成为《对缝》中的林总经理,令他非常不悦。心中暗念:谁不知道谁?老子十六岁即吃稿费,要不是木匠老爹见识过臭老九,老子……,你可好,靠撇手榴弹进的体校,现如今竟然戴了副眼镜?!野鸡飞进鹤堆儿里,也想充个大尾巴鸟。可转念一想,不能因为他一只小蚂蚱我就不种黄豆了。
想到此处郑明不但压住了内心那种酸酸的不快,而且还热火朝天地与印刷厂合作得昏天黑地,还大有收获。离老夫子所说的而立之年越来越近了,虽说目前的境遇离自己当初的愿望差得很远,但从另一个角度看,还是蛮滋润的。当初自己瞧不起国营企业,看不上传统的东西,似乎有了一些论据,厂办里各位老师都相跟着忙了个不亦悦乎。看来孔方兄的魔力还真比大圣人孔子强得多。这不,连清高得不像人样的赵老师也红眼了,主动为郑明联系业务。
三搭钩两踅摸的,赵宏雁找到了他在大庆的三姥姥的四姑妈的表姐夫的二姨父的大外甥——他称之为大舅的,是大庆市某中学的一位体育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