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流逝,你的眼睛也会变两朵硕大、幽暗的蒲公英。”
——杨·米尔恰《时光流逝,你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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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桑没有再继续读下去,他抬手合上书,只是淡淡扫了一眼书名。
他想起的不是匆匆而过的青葱岁月,也不是沉睡在草坪里嗷嗷待哺的蒲公英。
是田柾国的眼睛。在他面前说出要隐退的,田柾国的眼睛。
只不过,田柾国还称不上。剖析开来讲,他其实是承载冠毛作为隐藏逃之夭夭的那个残暴阴冷的自己卑鄙无耻的根基。但这也是闻桑在田柾国颤抖着身体也不愿袒露,在自己的调查后才得出此论。
真正被风不假思索带走的种子,是邢怨肚子里的孩子。
那两朵死气沉沉的蒲公英里装着的,是蜷缩在田柾国怀里失声痛哭的邢怨。她再也没了以前张扬恣媚的劲头,她柔软得好像条失去了腮骨翻着肚皮无力漂浮在海上的鱼。
铁床上,怀抱里——
“田柾国,我把他打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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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概头一次觉得自己这么无力。明明他在擂台上是让对手俯首称臣的王,是所有贪婪被罪欲锁骨的黑心买卖家为他前仆后继的抢手商品,是让他的小烦人精踮着脚尖趴在房门外对着门缝不厌其烦叫着他名字的心上人。
尽管在遇见邢怨之前,他认为自己的人生是活在枯燥乏味的三点一线下的。地下拳击场——医院——出租屋。
他当时一度认为自己就要这样颓废下去,在这个被金钱利益与权衡利弊唯其是尊的吃人国度,只背负着一身貌似永远还不清的债务还有放在桌子上尸骨嶙峋的烟灰缸。
直到遇见了邢怨。他认为邢怨不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普通女孩子。他是在他要溺亡于深海之下险些被鲨鱼鱼群啃食到尸骨无存时承载他浮上岸面的微笑海豚,是他居住的暗无天日的出租屋尽管朝阴拉开窗帘时也会偷偷摸摸溜进来的一束暖光。是足以让他为之动容的温柔威胁,是足以让他想要拥有一个安定归宿的温暖源头。
他听到她怀孕的时候,第一反应竟会是开心的,又有种异样的幸福感溢满心头,不对,是已经溢出来的,就像他当时手里给邢怨倒的那杯牛奶。
他其实也自私得要死,他时时刻刻都用邢怨还只是个比自己小九岁的小女孩的事警惕戒告自己。可他就是丑恶到需要这束光,就是缺爱到需要这个无条件热爱他的小烦人精。
但邢怨不可以。她爱他可以,她靠近他可以,她粘着他可以。但有他的孩子,不可以。
他当时把微波炉里的牛奶拿出来的时候手都是抖的,他唇齿打颤,那句打掉吧差点就脱口而出。
邢怨“田柾国,你想好名字没啊。”
田柾国那刻觉得自己呼吸都停了一拍,他扭头看向了倒在床上的邢怨,邢怨见状也歪着头笑嘻嘻地看向田柾国,田柾国也发现这几天她有长肉了,下巴有了圆滚滚的线条。
她笑弯了眼睛,丝毫没有怕的意思。就像在田柾国提起过往时红着眼睛赶她走的那天,她反而一鼓作气吻了上去,也丝毫没有怕的意思。
他那刻大概也想明白了。邢怨在这段感情中比他勇敢了太多,最初小心翼翼的靠近,后来毫无迟疑的表态,到了如今也是。她没有害怕地痛哭流涕埋在田柾国怀里狠狠地打他骂他,骂他混蛋,骂他是个被色欲冲头的自私鬼。
或许他只要也爱她就好了,至少他的小烦人精只需要这点就好。他唯一能做到的也只有这点。
他俯下身,略微长了的刘海也遮不住他此刻熠熠生辉的双眸,细碎发丝下藏着的是万丈狂澜的柔情蜜意,也是横冲直撞的一己私欲。他双手撑在邢怨身侧,蜻蜓点水吻了吻覆盖住她孕育鲜活的摇篮。
田柾国“田期,田会。”
“嗯…一期一会…”
她点点头,抬手揉揉田柾国的发丝,勾起了嘴角。
“你还挺浪漫嘛。”
“邢怨,我会给你身份的。”
他们的声音扑朔迷离,一同落在这个不大不小的房间里。也不知道是碎在了空气里,还是嚼在了口腔里。
邢怨也只是呆愣愣地望着田柾国看着她的眼睛出神,她也不知道从那双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瞳里看见了什么,竟然扑簌簌地哭了起来,让田柾国忽然手忙脚乱地将她搂进了怀里。
他也侧身倒在床上,双臂一上一下环在邢怨弱不禁风的腰肢,环在她在抽泣时一耸一耸的肩膀,田柾国觉得邢怨还是太瘦了,肩膀上的骨头硌得他手底下生疼。
“别哭。怎么了?”
他一下下吻在她的额头上,就像她一滴滴落在他衣襟上的眼泪。
“田柾国。”
“嗯。”
她吸了吸鼻涕,往后窜了窜,抬起头的时候活像个被抢了糖果哭哭啼啼的小宝宝。田柾国也这么觉得,还有些哭笑不得。低头吻了吻她颤抖的眼皮,软着声音又叫了声宝宝。
邢怨像是怕一讲话又矫情地哭出来,抿着嘴唇缓了好一会儿才好。肩膀还是一耸一耸的,还有被泪水粘在眼尾湿答答的细密睫毛。又让田柾国觉得像只刚抹了把脸的迷糊猫崽。
“你不怕吗。”
田柾国叹了声气,他又搂紧了几分邢怨,邢怨也很受用地也埋进他怀里几分。能闻见她和他一起去超市的时候买的那瓶柔软剂的薰衣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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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柾国“邢怨。别怕,好不好?”
田柾国“我什么都不怕,只怕让你害怕。”
田柾国“所以,别怕,也别躲。我会保护好你的。你也是,肚子里那小家伙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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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是食言了。
邢怨在好多年以后还是能回想起那天晚上。相似却又相反的晚上。
同样是皓月当空,只不过一天是被星星们围在一团给扑闪着星光的孩子们讲述破旧出租屋内伟大又普通的爱情故事,一天是像是因为编织的美丽故事被星星们戳破露馅,恐惧羞愧地躲进了凶神恶煞的乌云里头。
同样是出租屋,只不过一天是被幸福与纠结,还有蠢蠢欲动叫嚣着的新生命填满,一天是只在漆白的墙面上伸长用懊悔与怨恨涂满的鲜红指甲怨天尤人尖叫着划下的一道永远空缺的陋痕。
同样是那张铁床,只不过一天是缠绵缱绻着自认为永远生效的承诺与爱,一天是故作坚强却失败地放声大哭的崩溃绝望与用呜咽隐忍只藏在一个个蹙着眉头深刻的吻下悔恨交加的自责与自怨。
她承认,在那漫长又短暂的五年里,她那刻是真情实感地怨恨过田柾国的。怨恨他只为了嘴中承诺的未来而又重新拾起那脏到威胁他人身安全将她孤身一人扔在家里的拳套,怨恨那时候伴随着骂骂咧咧的污言秽语一下下像是要砸穿奄奄一息的苍老铁门的狠命撞击,怨恨等他赶来时只留下一屋满目苍痍的废墟,怨恨等他赶来时只留下了已然如同被扔在楼下垃圾堆旁破旧腐烂到从肚皮里翻出一团团也被灰尘染黑玷污的棉花的布娃娃般万念俱灰的邢怨。
他打了他自己一巴掌,邢怨也打了,打到她自己都记不清多少下,只记得田柾国两边脸已经肿得像他们去乘坐缆车时不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头。
但她下一秒却又原形毕露,她扑进了田柾国怀里。不再像田柾国醒来那次劫后余生的庆幸感动或是被情爱撞痛生理上的自我意识。
她那刻是被撕裂的,是被拉扯的,是被搅碎的。她觉得自己像是一条无家可归的猫,觉得自己像是一张漂浮在空中被轻而易举就能吹动的纸张,觉得自己像是一只一生都只能冲锋在狂风暴雨中无法落地歇息的无脚鸟。
她消失了有三个月。当她再次出现在田柾国面前时,不是他无数在被眼泪填满遥不可及的梦中挺着肚子沐浴在阳光下叫着他亲自起的孩子名字幸福美满的她。她还是像初见时那般瘦骨嶙峋,那般弱不禁风。只不过她没了鲜活,她像朵枯萎的花,也像被踩扁的易拉罐。
那年邢怨才21。
他每次回家路过的大学门前来来往往的如同雨后春露的女孩儿们,也是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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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江“田柾国,假如有一天我离开你,你觉得会是因为什么啊?”
景江她的问题被水龙头倾泻而下的急促水流拍打在被油渍爬满的碗筷上像个嫉妒心强烈的丑陋女人的阻挠妨碍不让洗碗的田柾国听见。
景江邢怨又重新倒回了床上,厨房的水声停了,田柾国扭头问她。
景江“想吃什么水果?”
景江“桃子!”
景江她像个给了个皮球就能重新兴奋起来的小狗,望着田柾国的那双杏眼亮晶晶,与小狗黝黑只装满真挚满足的眼瞳别无二致。
景江好像只要他回头看她一眼,她也能自顾自地认为被需要摇头摆尾地扑到他怀里将自己全盘托出。
景江就像她又重新回到了那间出租屋,重新跑向了她那不负责的主人。
景江就像小狗永远会向主人付出的陪伴与主动,她只是纯粹的想要田柾国再爱她,她可以遍体鳞伤,也可以满身疮痍。只要田柾国还在,她就还是他的小烦人精,她就还是他的邢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