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莉迪亚
医生护士在我眼前忙碌，他们用一个毯子将母亲盖住，而后输氧，并按压她的胸部。
我一直在打颤。我的嘴里塞满了空气，说不出一句话。詹姆斯紧紧地握住我的手，直到救护车的门打开，直到我们到了抢救室门口。
直到他们把我母亲推进去，抢救室门上面的红等亮起。
我不记得当电话接通后，我跟詹姆斯说了什么，当时我的脑袋一片混乱。当他到达时，救护车和警车也到达了。
我看到了父亲，他摇摇晃晃地从走廊另一边走过来，如果可以的话，我一定会冲上去往他的脸上打一拳，但我只是紧紧握住詹姆斯的手，盯着他的身影由远及近。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倒流到几天甚至几个星期以前，就算我每天都要忍受无休止的争吵也好，就算我和要出门的捷克打一架也好，这样是不是就可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的一点是，当父亲靠近我时，我仍然挣脱了詹姆斯，冲上前去，往他的脸上打了
一拳，他后退了两步，但没有离开。
母亲被一块白布盖上，我看不到她的脸，也看不到她的身子。
哥哥被枪击。
母亲自杀。
我被政府通缉。
我彻底弄懂了支离破碎的含义，我所处的家庭已经支离破碎，我存在的价值也正在支离破碎。所以，就在某一瞬间，我丢下了医院里的所有人，冲了出去。
我要做一件很久之前就想做的事情。
第九章】玛丽琳
我看到威尔先生独自一人蹲在门口。
仿佛一切都结束了，我把自己的孩子送到一个新的家庭，又毁了这个家庭。我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罪人？
“我很抱歉。”我听到自己说“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如果有人来打我一顿或许会让我好受一些。但威尔先生却摇摇头。
“是我的错。”他说“我整天除了赌博和喝酒就是找我妻子吵架，我从来都没有为自己的家庭想过哪怕一会，我很抱歉，但是现在已经没有用了。让莉迪亚回去吧，她是个好孩子，但我没办法当一个好父亲。”
我在他面前蹲下，现在，我知道自己的决定是什么。我是一个罪人，我不可能再让事情变得更糟。
一切都是因我而起，而属于我的报应也近在眼前。
“我要让莉迪亚留在你身边，你要保护好她。”我感到自己的声音像裹了一层棉花。“我会把之前的事情全盘托出，我不会让莉迪亚站上军事法庭的被告席。”
求你了，威尔先生，我在心里补上一句，求求你好好照顾莉迪亚。
第十章】莉迪亚
海水触碰起来像冰一样。我在岸边脱下鞋子和袜子，想象着过一会这些冰块会把我吞噬，海浪会把我带到一个未知的世界，也许捷克和母亲会在那里等我。
也许捷克依旧顽劣，也许他会时常和我们吵架，我发现自己在微笑，也许母亲会把她那件红色的大衣穿上，并问我好不好看。不得不承认，我很喜欢她那件大衣。也许我会告诉母亲我来不及表达的意思——无论我的生母是谁，我都不会离开她。
我们会十分友好，没有任何人会成为累赘。我闭上眼睛，张开双臂，轻轻拥抱胸前的海水，像抱着最后一丝盼望。也许是水蒸气不断涌入鼻腔的作用，我感到轻飘飘地，像站在棉花里，起初我还能看到起伏的海浪，还有天上那轮泪汪汪的月亮，最后我什么也看不到了。
我也自然不知道詹姆斯是什么时候把我拉上来的。
第十一章】安吉
我没有看错，詹姆斯把电视上那个被通缉的女孩背了回来。按道理说，作为仿生人领养的受益者，我应该很荣幸自己能尽到一份力，但是我们现在面临着一个天大的难题——有人要夺走我的孩子，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我开始疯狂地打电话，我找到那本通讯录，其他仿生人领养者和我一样着急而无助，我们决定开一个小讨论会，我们每个人都不能失去自己的孩子。
我在出门之前从衣柜里拿出一张毯子给詹姆斯，他微笑着道谢，一切都和平常没什么不同，在我决定领养詹姆斯之后，我便注定了在某一天会为他而战，而这一天终于来到。
第十二章】莉迪亚
我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了詹姆斯。他坐在床沿，紧紧地握着毯子的一端，握到指节发白。我翻了个身，正对着他的背影。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应该重新冲进海里，还是起来听他讲完所有的事情。我感到有一个垂直不停地撞击我的心口，撞到我喘不过气来。
“其实事实并非你想的那样。”我听到詹姆斯说，他知道我醒了。“有关捷克的事情还有一些没有通知你。他有一些事情瞒着你和威尔夫妇，甚至玛丽琳女士也不知道。”
我没有出声，我发现自己紧紧地攥着毯子。
“汤姆之所以能找到捷克，是因为研究院里发现的照片是捷克的近照。警察还在研究院里发现了记忆消除激光的发射仪，拿回来检查时发现，这个激光仪一次只能完全消除一个人的记忆，如果不关掉重启，第二次消除时会有数据波动。”
也就是说，捷克的记忆并没有完全被消除。他知道玛丽琳和仿生人，至少知道一点。
“相比之下，你要幸运很多。莉迪亚”詹姆斯站起来而后在床边蹲下，他面对着我。“捷克不知道为什么玛丽琳女士要抛弃你们，所以他经常偷偷跑去研究院的废址，他凭着他的记忆找到的，他往抽屉里放上给玛丽琳女士的信件，还有他的近照，直到被汤姆跟踪并发现，你知道为什么汤姆没有来找你吗？不是因为他当众袭击玛丽琳女士，而是他第一次去研究院的时候就将你的照片藏起来了，捷克做事一直很小心谨慎。最后警察在捷克内衬的袋子里发现了你的照片。”
我不得不承认，我想杀了捷克，在他打算独自出门时我想拿起身边的水果刀，每次父母吵完架后父亲会冲出去，而母亲则坐在沙发上流泪，我必须要将地上的玻璃碎片捡起来，这让我很生气，我想等捷克回来的时候用玻璃割开他的喉咙，但到底是什么阻止我这么做，我忘了，但我终究没有从他的衣袋里翻出我的照片。
我感到脸颊有液体滑落，最后我靠在詹姆斯肩上放声大哭，这是我在捷克去世后第一次哭。
“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我声音颤抖，上气不接下气。
而詹姆斯只是将手放在我的背上。
“我可以告诉你整个案子的所有细节”他说“因为警察办案的时候，我作为证人，一直在旁边观看。”
第十二章】安吉
实际上，没有一个人知道怎么办，我们只是单纯地在泄愤而已。
因为我们不知道为什么政府如此痛恨仿生人，无助仿佛空气一般弥漫在我们之间。直到最后——唐纳德太太不耐烦了，她随手拿起一本科学杂志，举到头顶上。
“好啦”她宣布到“我们干脆去枪杀市长吧。”
“这个问题是要解决”我夺过她的杂志“但不是以这么暴力的方式，想想吧，我们救下了我们的孩子，却让他们失去他们的母亲？”
周围再次陷入沉默。
我低下头，注意到科学杂志封面最下面有一行字——全球一共有3500000个家庭选择领养仿生人。
那么电视上的那位被通缉的太太一定认识他们，哪怕一部分。詹姆斯带回来的女孩就是那位太太的孩子。
“好”我说“我有个注意，我认识电视上那个叫莉迪亚的女孩，我们可以找她帮忙联系她的母亲，然后组织一次示威游行。”
大家都盯着我看。
“名字就叫仿生人领养保卫队。”我提议。
“不，叫超级妈妈护卫队”唐纳德太太微笑。大家开始鼓掌。
第十三章】莉迪亚
监狱的气氛令人紧张，詹姆斯答应在接待室门口等我。
“我要见汤姆，汤姆 布克”我对其中一个狱警说“就两分钟，我是他的同学。”
过了一会，几名狱警把我带到一个装着玻璃柜台的房子里，这里看起来就像银行一样。汤姆出现了，他被夹在两名狱警中间。
我按下窗户上的按钮。
“我是玛丽琳的第二个孩子，捷克的妹妹。”我看到这个枪杀捷克的混蛋时竟然没有一丝紧张，不管怎么样，我能够对付这个家伙。我看着他脸色沉了下来，就像布满了乌云。
“你就等着被处死吧。”最后他说。
“不，我来是要告诉你，放弃那些天真的想法吧，你贩毒的时候，就算是一个正常人类也会马上举报的。”
说完这句话，我关掉窗户上的接听按钮，昂首阔步走出这间屋子。
“怎么样？”詹姆斯问我
“感觉好极了，这是我这段时间感觉最好的一次”我微笑，“还有，谢谢你，谢谢你救我上来，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情。”
“这是我的责任。”詹姆斯微笑。“我也很高兴这么做。”
安吉太太让我中午一定要去她家里吃午餐，她烤的甜派味道很好，作为报答，我答应饭后和她一起洗盘子。
他们家的厨房整洁而宽敞，盘子士兵一般地排列在洗碗碟机上方，安吉太太递给我一个干净的盘子，我负责将它擦干净。
“莉迪亚”安吉太太开口“我想有件事情能不能找你帮个忙？”
我点点头。
“你还记得那个恼人的新市长吗？”她接着说“他说过要回收所有的仿生人然后把你们告上法庭…”
我当然记得，不久后我即将和玛丽琳太太一起站上被告席，这已经没什么好改变的了。
“我知道，因为二十年前和他竞争的人率先宣布了制造发展仿生人而害得他落选，现在他的那位竞争对手在另一个地方处理国家事务。而他现在才开始当市长。”我回答她“汤姆之所以要杀害捷克是因为他在贩毒的时候碰巧被一个仿生人制服并送进了警察局。”
安吉太太愣了愣。
“这是人类”她喃喃地说。“人类特有的嫉妒心和成见。”
“我想保护詹姆斯。”过了一会，她回过头来，盯着我看。我突然开始羡慕詹姆斯，就在某一瞬间，我看到了一个母亲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换上盔甲，成为一名真正的战士，我要怎么拒绝她？实际上我根本没有理由拒绝她。
第十四章】玛丽琳
莉迪亚居然会来医院找我。但我十分确定这不是她的本意，她坐在离我一米远的地方，绞着双手。
“玛丽琳太太。”她说“你知道有一组数据上说，全球有3500000个家庭领养仿生人吗？”
我点头，她接着说。
“如果这些仿生人在某一个领域能让人类受益的话，那市长的做法是绝对不合理的。”
“你想当众反抗这项规定？”我问她，实际上，她不应该来插手这件事情。我会用我的方法保护她——实话实说。
“不是的”她说“是克里特岛上很多家庭因为这项规定面临破裂，但我们不应该袖手旁观，我们不能给别人一个家庭之后再任由别人毁了他们。”
我看着莉迪亚，这是我做的事情，捷克和她的新家庭正是因为我而毁掉的，如果我当初不提出制造仿生人，他们还是我的孩子，也许我会有一个完美的家庭。接下来的事情也不会发生。
那么究竟是谁酿成了如此的惨剧，我不知道，但我能确定的是自己在责难逃。不过让我欣慰的是莉迪亚鼓起了勇气——面对她所不能接受的一切，甚至能主动担起责任。于是我点点头，像母亲支持自己孩子一样露出微笑。
“我认识克里特岛之外的仿生人寄养家庭，在我还是学生时去做过调研，现在与百分之八十的家庭还有联系，我可以给你他们的电话。”我说。
我看到莉迪亚的脸上露出微笑。但我终究还只是玛丽琳太太。
第十五章】莉迪亚
市长的权利会有多大？在这短短两天时间里，一切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学校门口站着许多警察，自从那个愚蠢的法令颁布下来之后，仅仅一天的时间里，大街上到处都是行走的警察，他们手上拿着一种仪器，据说可以分辨出谁是人类，谁是仿生人。
我们在市政厅对面订了一间酒店套房，我负责写标语，已经有几对父母过来了，我看到他们的孩子和詹姆斯的神态差不多，着装一丝不苟。但他们看上去和普通家庭没什么两样。
这是我生母制造出来的希望和幸福。我告诉自己，但我依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帮他们，是为了玛丽琳，为了安吉太太，为了詹姆斯，还是为了那些愚蠢的真相？但我知道，自从选择相信了詹姆斯后这场战斗有一部分是为了捷克，这大概是我表达对他抱歉的一种方式。
每次我被地上的玻璃割破手时，都必须要咬牙忍住，否则就会让母亲的心情更差，让事情变得更糟。而捷克在班上每天都面对玛丽琳太太的时候，是否会因为我而极力控制住情绪，没有跑去问她把我们送走的原因？
我不知道。
我用红色和黑色的马克笔在硬纸板上写下“放弃成见”，我至今都无法相信，捷克会死于汤姆的成见，正是因为汤姆被仿生人举报，所以他痛恨一切的仿生人，而捷克却与仿生人的制造者有血缘关系。有的时候，歧视和成见差不多，而妒忌也会产生成见，市长因为几年前的竞选失败，而他失败的原因正好是仿生人，所以他也痛恨一切仿生人，在他眼里，仿生人夺走了他的一切。不管怎么样，当人类制造出一种新的东西时，就会有不同的议论产生，在给人类带来革新时同时也带来竞争和失败。这只是历史发展的真相之一，我不断用马克笔涂画着“放弃”，并试着不去想捷克和母亲，至少今天不想。
尾声】迪恩
关于十年前的那次示威游行，过程我记不太清了，也许它和普通的示威游行差不多，但也有所不同——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了母亲的作品，和那位素未谋面的姐姐。
其实我能猜到母亲接触科学研究，大概是我不小心翻到了她学术学位证书，或者是她穿着白大褂在研究所里拍的照。但她从来不愿意提起这些，直到我在新闻上看到了她和其他两个人被通缉，我才知道是怎么回事，母亲在生我之前有过两个孩子，但他们消失了，至少在我的印象里，他们从来没有在家里出现过。
实际上，每个人都有自己应该保守的秘密，一些秘密说出来只能让人伤心，威尔太太是因为这个秘密而自杀的，因为母亲和哥哥姐姐的身份被公开，额….她可能认为姐姐要重新住进来吧，我不清楚，但是未成年总有一些瞎说的权利。
我们去参加了姐姐和詹姆斯的婚礼，也许我们不必去看他们宣誓，但我们是因为一些事情而交集在一起的，这些事情令人悲伤，所以我们更愿意给彼此分享快乐，所以这次我的十三岁生日派对，我也郑重地为他们写了一份邀请函，我喜欢这种快乐的交流方式。
母亲在厨房里做烤饼，我跑到院子里，从大门的栏杆中间往外看。
我看到了姐姐和詹姆斯在马路对面，他们好像还带了一份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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