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世
他原是受人敬仰的一方墨仙,独居仙山一隅。远离天宫,令他忧郁。他离经叛道,执迷不悟,天帝大怒,欲将他坠入凡尘。
他不服,他不甘。一念之差,堕为魔仙,受尽冷眼,受到驱逐。
愤世嫉俗令他不悦,长年孤独孑然令他铁石心肠…直到在垂柳小溪边上,望见那一抹淡蓝的倩影。
偏偏她是高位上仙,受到爱戴,受到敬重。只是不知…
“魏上仙,没想到再此遇见你,常到凡间游玩?”
她微微回头,见了魔仙并不抵触。回头一笑百媚生,即便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清秀仙子,仅仅莞尔一笑也是极其勾魂摄魄,至今令他记忆犹新。
“你也是啊,魔仙。来玩的?”
魔仙。
如此敏感的字眼,她竟能面不改色地说得格外自然,那淡淡的笑容倒也不像有半分虚假。他一愣,顿时一动不动,杵在原地,警惕起来。
她依旧淡淡的笑了,却并不冷漠。
“假如你不祸害仙人和苍生,”她轻轻在身边的地上拍了拍,“便可坐在我身边。位列仙班不容易,你的事我听说了,不过望着流水逝去之快,难免感叹生命之短暂,比起打打杀杀,在神谕下来前,我更愿意听你吹上一首昔日盛名的‘墨画’。”
墨画。
一首墨仙著名天界的萧曲,当年满负盛名,没想到在没落之后还能有人记起这他引以为傲的天上之曲。
她的一句话便动摇了他的心志,而他,也默默上前,不知为何,竟心甘情愿再度吹箫。
他时常来小溪边上吹箫给她听,只因她爱听。若仙曲只应天上有,那么这首扬名天界的墨画便是只应他这儿才有了吧。
看着这个不分贵贱,不分仙魔的仙子,他心满意足的为她吹箫,他曾想,就算生生世世为她鸣奏,他也愿意。
玩闹之际,他们日久生情,就这样欢乐地消磨每一天。直到有一天,她突然毫无预兆不再出现,再次呼唤他的名字的时候,已带着天兵天将捉拿他。
他深知她责任重大,她深知他们没有回头路。
“事情本该如此,就范吧。”
她面无表情,眼里却流露出前所未有的伤痛。
他心碎,殊不知她都懂。
“我会再回来的。”
为了她死都甘愿,他抛下这么一句话,被天兵天将瞬间斩杀。她背过身,缓缓望着流动的溪水,晶莹的泪珠滑落脸庞。
她懂,她都懂。一声:“来世,欠你的,我来还。”
第二世
他回来了。
悠悠青草边,正心不在焉地撇着远处而来的小兔妖,活泼乱跳地化为人形。一缕轻烟消散而去,走出一个貌似仙气飘飘却明显带着妖气的双丫髻丫头。
他悄悄盯着她,看着缠绕她的妖气渐散,嘴角顿时扯出一抹欣慰的笑容。
他看得出来,她即将成仙。
想起那个曾经的上仙,那个不分贵贱,不分仙魔,愿意相交甚欢的她,他不知不觉傻傻的笑了出来。
无意间惊动了小兔妖,她惊愕回头,又松了一口气,仿佛深怕有人在背后暗算她似的,令他为之困惑。
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她突然不开心地摇摇头,瞄了他几眼,转眼又道,你不是除妖师吧。
他肯定地摇摇头,温柔如水的笑意和脸上那两道剑眉实在不相称。
她告诉他,人类当中有专门吸食妖力的妖僧在追捕她们这些不起眼的小妖。他又笑了,如暖阳般灿烂而温暖不浮华,推翻了她的说法,你的道行如此之高,即便是妖僧也奈何不了你啊。
她气得叉腰,嫩粉色的脸颊瞬间变得火红,那也很危险啊。
他再厉害,总不比魔仙邪恶强大吧,走,我们去,我帮你。
听到魔仙的大名,她蹙眉,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道,魔仙莫不是那个邪恶的仙人吗,妖怪们闻风丧胆,七嘴八舌地议论过,虽未曾见过本人,却带来深深的恐惧。
他苦笑。
可知道即便是那样的堕仙,也有人愿意相信的。
相信什么,小兔妖仰脸不解。
相信他是个好仙啊。他道。
五更时分,万籁俱寂。小兔妖又变回兔子的模样,抬脸专注地望着风度翩翩的魔仙。
他轻轻将它洁白的皮毛抚摸,牢牢捧在掌心里,看着透过月光的镂窗发呆,一遍一遍地做着同样的动作,小兔妖陪着他,睡了又醒,实在困倦不已,于清晨变回人形之际,倒床就睡。
魔仙不睡。
事实上,他已经好久都没有睡意了。也许是天宫给他的惩罚,然回忆起当年逼迫她做的事,这些都不算什么了。
他看着蜷缩睡着的小兔妖,轻轻地趴在她的肩膀上,寻求久违的灵魂气息,获得一点慰藉。
他盯着终于从轮回中出来的她的灵魂,最终选择落在一副落难兔子的躯壳里,心想着,这一世,绝不会放开你。
他知道,活泼可爱的小兔妖就是她,是她的功绩和道行被保留了下来,就算不再是同一个人,同一个记忆,同一个声音,同一张脸…她就是挫骨扬灰了,他都不会认错。
怎么了,她突然醒来。见他趴在身上,
她仿佛依旧不怕生。
没什么,他说着,在她额间施展了些许妖气,顷刻她便昏睡了过去。
他决定独自会一会这个所谓的妖僧。岂料,妖僧终究是凡人之身,竟在他指尖触碰的一刹那便灰飞烟灭。
事情终于得以圆满,他们嬉闹玩耍,仿佛又回到了那垂柳小溪无尽的时光。
“魔仙!居然已堕落到和妖混在一起的地步了吗?”
一声呵斥从天边传来,立誓斩妖除魔的天尊厉声问责道。他乘着彩云追来,手中的法宝指向小兔妖无辜的小脸。
“住手,她是好妖,即将成仙,你们又何苦穷追猛打?!上仙明明立了战功,为何会无故进入轮回,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天尊凶神恶煞,不为所动。二话不说,手中射出一道金光,将兔妖收进锁妖盅。
又一次的陨落。
又一次的失去。
令他痛苦不已,就在他准备抬手展开攻击时,在被迫进入盅里前,她笑了,仿若想起了前尘往事般笑得天真,笑得灿烂。
没关系的,她阻止了他。他回头看着她,见她无奈的笑靥,顿时湿了他的衣襟。
为何,他问。
一声:我都懂的,小墨。我都懂。天若有情天亦老,垂柳河畔,两情相悦…
说罢,伴随着他惊愕的神情,一句“我都懂”,她笑着被收进了锁妖盅。
第三世
她转世成了一介凡人。
他的愤恨再度将他带到了繁杂的人世。
这回,他决心做点什么,于是在她府上成了她的近身侍卫。
英姿飒爽,玉树临风,他自认为自己足够兢兢业业,一丝不苟,然而俨然变得拘谨的他,只是小心翼翼地一天到晚关注她的安全,竟不想她的脑子里装的全部是…
“小烨,陪我玩鬼抓人和木头人!…快啊,慢吞吞的!”
他想。
可是府里那么多只眼睛都在盯着他是否有好好在工作,都觉得那双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似乎有些目的——不像同为侍卫的斛居那般分清公私。
就连老爷都不满他,要不是看在他武功高,还算老实,目前没有出差错,办事也得力,早就赶他走了。
虽说要将这天界唯一的魔仙赶出去不太容易,可如若因此无法陪在她身边,简直教他活不下去。
轮回过后,经历多少个春夏秋冬,日日夜夜,她才得以又回到这个世界。
尽管时而为仙,时而为妖,仿佛上天为他的事情给予她的惩罚一般,层层降格,这次居然令她成为一介凡人,只能拥有一副脆弱的肉身。
从成熟到调皮,包容大度到小肚鸡肠,不被容许重新位列仙班的她,凭着一缕仙魂在世间游荡,而如今正追逐着美丽的群蝶,转眼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微微抬头,骤然见她闷不吭声地叉腰嘟嘴,似乎已然看了他好久,不禁吓得猛的一下吸气后缩!
“小…小姐,怎么了?”
他第一次那么近距离看着她,第一次看到她生气嘟嘴的可爱模样,顿时憋着一张脸直想发笑。
“我刚才叫你几遍了?你真的是最差劲的侍卫了!”
她看样子似乎有些愠怒,可想而知对侍卫们一向严厉而不满。
他不知该如何讨好她。她从来就不是这种性格。故他也从不费力于此。
边上的琼花一朵朵飘落,圆形饱满像颗球,一个大小足够被她牢牢抓在掌心的小球。
他苦笑地捡起一颗递给她,“对不起,小姐,我出了神,你打我吧。”
“打你?”她见他无辜的样子,倒不舍得了,高傲的气焰缓和下来,接过琼花,“算了吧,看在你人不错的份上。”
他开心极了,就算只能近近地看着她,他都心满意足了。
第三次轮回转世下来,已有千年。
他苦苦等候她千年,也守候了她千年。
这一次,绝对不会再出任何差错。他的法力同时也上涨千年,不会输给任何一个中等级别的仙人。
他暗暗发誓,一定会给她幸福。
然而这稳妥的一切竟输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天界失传的法宝手里…
凉冰天。
那是另一个侍卫的真名,同时也是法宝本身。非妖,非仙,非人,而是存有意识的仙山法器,论仙龄,绝对有上万年。
斛居,是他消除气息幻化凡人的名字。
他意识到,这是一个充满灵性的宝器,想想就这么什么都不做就打算输给一个宝器就心有不甘…宝器啊!
“斛居,来啊,摆碗筷!”
“是。”
“斛居,浇花。”
“是。”
“斛居!”
“是!”
…
府里频频传来她爽快地使唤斛居的声音。
她变得很多。
他笑了。
斛居在工作之余时不时用凶狠冰冷的余光瞄向他,令他浑身紧张。
他想,斛居是否在暗示他,就像第一世里强迫她合作那样威胁他?斛居是否刻意束缚他?是否在以监视的目光往天界传达讯息?
不管如何,想必一旁的她都会一如既往地受到牵连。
一天,他忍不住找他私下谈话,才发现他并不是遵从命令,而是…出于私心。
情敌?!
他疯了一样仰天长笑,额间的黑色妖花又生了一些图案。
原来…
别看斛居一副生硬的表情,天界竟然还有人可以和他一样疯。
他真是小看了侍卫的私心了。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
“然后呢?告诉天界,你也同我犯了同样的错误?天若有情天亦老,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他笑完,平静地问道。
斛居沉默地摇摇头,向他伸出正在消失的双臂,“我快没时间了,我要带她走。”
“这么着急?”
他盯着斛居,警惕地眯起双眼。
一天,她的神情不对,整个人忧郁了起来,凝视着手中擦拭的花瓶出神。
斛居的寿命已到,消失的部分已经延伸到双臂。
也不知是宝器本身的保修期过了,还是来自神仙们的惩罚,他的日子随着消失的肉身所剩无几。
他咬咬牙站在她的身后,如预期的那般,确认心意后随即将她带走。
大风刮过,清净的仙风已成一阵邪恶的妖风席卷而起。无论她的心意如何,他都不想将她交到魔仙手中。
斛居身上零零碎碎地掉落着宝器的外衣,此刻魔仙正纠结着该阻挡前来一探究竟的天兵们,亦或是干脆让他们通过,再度害得她被卷进去。
眼看她的身影越来越远,他一挥手灭了宝器,天兵又来降服身为魔的他,只因他成魔的特性能够不断重生。他的仇恨和高傲又一次与他们针锋相对。
“错的是你们,我魔仙注定不败!”
丢下这句宣言,他恶狠狠地注视着举着兵器的每一个天兵,露出了诅咒的眼神。
斛居的身体最终随风消散,只剩下侍卫的衣服与她一同坠落…
她理应哭嚎,感到伤感,然而望着远方为她搏斗的他,又突然安静地彷徨起来。
她想起来了,垂柳小溪嬉笑玩闹的两人,怡人的情景。她想起来了,垂柳小溪边上,她背叛爱人的无奈…
一声:我懂,斛居是我最忠诚的侍卫;我懂,魔仙,因我依然爱着你。
【无论世界如何看你,我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