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沉此次征战大获全胜,班师回朝。百姓列道相送,中原皇帝亲自相迎,嘴角快咧到耳根了。
这一路傅沉到底还是害怕闲言碎语,将我同萨满阿古一众安排在了一辆马车。这时,我是漠河某部落的战俘,在这晃荡的行程中,同样摇晃着的,是我余生的命运。
阿古终于得了同我说话的空,低沉开口,“小七……对不起……”
“我不会原谅你!”我压抑着低吼出声,觉得这世人真是可笑至极。
傅沉同我道歉,阿古也同我道歉,可是我的阿翁阿娘呢?永远被埋在那片冻土下,我此生无望回去的家乡。而他们,仿佛道了歉便可洗净一身罪孽,活的高枕无忧。我凭什么让他们逍遥自在?
“小七,我是有苦衷的……”阿古难过地看着我,“等到了中原的燕京,傅将军便会把我们放了。到那时……我娶你。”
我的眼睛酸涩起来,又有眼泪不争气地流下。阿古也曾是我最信赖的人,可我从前满心欢喜要结发为夫妻的人,如今再也不是他了。
中原的宫殿奢华至极,丝竹奏着靡靡之音,我跪坐在傅沉身侧,听着悠扬婉转的小曲,突然无比怀念阿翁粗犷的吼声,伴着族人高亢的应和,于朝阳中,踏上狩猎的路途。傅沉见我失魂落魄,扯了把我的衣袖。中原服饰衣袖肥大,我穿着不便,被他这般一拽险些向侧方倒去,好在傅沉又及时抱住了我,才没有闹出大动静。
可高堂上坐着的皇帝目睹了这一切,戏谑晃着金玉杯,问傅沉可有中意的王妃人选。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傅沉,是中原的王爷。
白衣不染尘,傅沉的语调漫不经心,否了皇帝的话,清润的脸上透出玩味。
“此去征战,漠河部落一族长的女儿倒是让臣弟垂涎。皇兄要赏,不若将此女赏于臣弟为妾。”
我猛地抬头,看着傅沉脸上因饮酒过多而泛起的酡红。
皇帝笑着摇头,“莫不是你身边那位?一族之长的爱女,只给个妾的身份,未免太低。”
“臣弟倒不觉得。”傅沉声音高了些,“漠河部落已尽归我大宣,而今她不过是个阶下囚。玩物般的女人,给她个身份也算是抬举她了。”
高处的皇帝笑出声来,就在这两兄弟你一言我一语的笑谈中,我的余生被断送在傅沉的王府。藏在桌下的手紧紧握成拳头,指甲深陷进肉里,这良久的痛楚才让我有了片刻清醒。是了,傅沉所说便是我的现状,阶下囚的我,方才又在奢望什么?
他信守承诺,给了我身份,纵然这不太光彩。傅沉甚至未将我带进他的王府,只挑了座别院将我送了过去。夜间寒露深重,我拒绝了想要掌灯的婢女,呆坐在暗处。门外一阵簌簌,我知是傅沉来了。
月光透过半开的房门照进来,浅浅勾勒着傅沉的轮廓。男欢女爱,无需多言。可笑我的顺从竟惹恼了他,让他全然无了平日的从容。
“听闻漠河女子多傲骨,七七,你倒是打破了我的认知……这般下贱!”
“我灭你满族,竟不见你有多难过。”
“七七,你究竟是聪明……还是薄情?”
他这话让我仿若凌迟,却只能在支零破碎中笑着点住他的唇,我淡漠开口,“错了,你没有灭我全族,阿烈还在。”
我听见身上人的冷笑,“七七,中原的乐不思蜀,同你般配极了。”
傅沉没听出我话中的含义。我又何尝不想为阿翁阿娘报仇?成了仇人的妾,每日苟且偷生,我恨不得就这般随族人去了。可阿烈偏偏活了下来,我不能让阿烈在这世上孤苦一人。
浑浑噩噩到了半夜,傅沉利索穿好衣裳。他离开时卷起一阵风,待门口侍女开门进来时,我才发觉方才门口一直有人把守。
此后夜里,傅沉都会来。我真的沦为一个玩物,唯一令我欣慰的,便是阿烈有时会被送来同我说说话。我便知道,至少阿烈还活着,我也有了指望。
如此过了三月有余,我有了身孕。这三月来,傅沉第一次日间出现在别院。而我,却接受不了即将为傅沉生儿育女。
“我不要这孩子!”
趁着傅沉未开口,我率先把话说了出来。果不其然,这院内的气氛立马便沉了下来,傅沉的眼中酝酿着怒意,上前一把捏住我的下颚。
“不过是个玩物,你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我被他抵着说不出话,索性也不言语,只闭着眼任他嘲讽。
“七七,这孩子若在,我保你弟弟平安无事。”
说罢,傅沉抬脚出了别院。我坐在这长椅上,平白佝偻了脊梁。我哪有选择?
我展现了十足的顺从,毕竟忤逆傅沉,于我无半点好处。这孩子的到来到底是让我的生活改善许多,例如傅沉调了一个嬷嬷于我安胎,又例如每隔那么几日可以出一趟别院。
我喜欢那新调来的嬷嬷,她见我时第一眼就是笑着的,难得的真诚。仿佛冬日暖阳,我在这燕京所能感受到的为数不多的暖意。
这日带着阿烈上街买糖葫芦,却遇到许久未见的阿古。萨满是族内叛徒,中原皇帝想来不放心,也容不下这叛徒居于高位,随便找了个罪名,萨满便惨死狱中。阿古同我,倒是处于一般的境地了。
“小七……”阿古叫住即将于他擦肩而过的我,“对不起。”
我停下脚步,冷冷瞥了一眼阿古。看惯了他穿漠河的貂袄,如今套上这中原长袍,真真显得格格不入。周身低迷又颓丧,想来萨满的死对他打击不小。
我却咧嘴笑了,“阿古,你若内疚,当初便该自裁于阿翁尸身前。”
阿古一滞,神色复杂道,“小七,若族长还在,我们是不是可能……”
“不可能!”
我自嘲笑笑,打断阿古的话,“从那日结发不成,便该料到日后的结局的。”
我走的利落,不曾回头。那是我见阿古的最后一面,没过几日,据说便冲撞了权贵,锒铛入狱。夜里,被阿古冲撞了的权贵来到这小小别院,将这事亲口说与我听。
“七七,国有国法,这般处置了他,你不会有意见吧?”
我看着带着肃杀之气的傅沉,暗自心惊。不是为了阿古,而是日后的阿烈。眼前的男人视人命如草芥,若是日后傅沉对我没了耐心,那阿烈同阿古的命运,又会有什么分别?
“这事哪需要问我的意见,你做的自是对的。”我努力想出话来捧着傅沉,笑得脸都有些僵。
傅沉似乎对我这蹩脚的讨好很受用,上前一把抱住我。一旁的嬷嬷识趣带婢女走了出去,傅沉温热的呼吸打在我的脖颈。
“七七,你再等等,等我能保护你……”
傅沉这话让我不知所云,但他言语中痛楚不似作假。我的双手在他背上轻抚,今夜的傅沉让我不知所措。
“七七,我定能保住我们的孩子。”
傅沉黝黑的眼眸深深看着我,不由得让我想到那日漠河的初识,高高马背上,他也是这般坚毅的眼神。忆起漠河,我难过又清醒,不愿继续揣测此时傅沉话中的意思。
这是傅沉头一次留在别院过了夜,夜间他宽厚的大手覆在我微隆的小腹。傅沉应当是极爱这孩子的,连带着对我的态度也好了许多,只是人前依旧对我冷嘲热讽,呼来喝去。我却也能感觉到,夜里搂的我生疼的双臂,还有凑在我耳边几不可闻的哽咽。
人前人后,哪个才是真的他?我心中开始觉着,傅沉似是在隐忍什么。可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世人哪敢让他难堪?
嬷嬷为我挽好发髻,双手搭在我的肩上,沉默半晌开口道,“姑娘,为人父母都希望兄弟和睦,可这世上哪能事事如人所愿?”
嬷嬷说的还算隐晦,我便也猜了大概。看来这世间百转千折,谁又能比谁好过。
身子一日比一日沉了,孕期心事重,连带着挑剔别院的膳食。傅沉便特意指了厨娘,日日为我做家乡菜。那滋味儿实打实的正宗,我热泪盈眶,想起小时阿娘数落我偷吃的光景。揩干泪,我唤了厨娘前来,想问她打哪儿学的手艺,却不想厨娘告知我,她就是漠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