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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卷 卷三 萤华花街

苏幕遮之小传

1

苏女独自坐在安静的房间里举杯斟酒,房门被候在门外的待女轻声拉开,外厅里缓缓走进来一个人。苏女甚至不必抬眼便知来者是谁,正想起身,肩膀却被一只厚重的手掌压迫地按回原地,苏女怔了怔,来者却早已坐好在苏女对面的席上。

“先生。”苏女看着席上等待多时的主君,恭敬颔首。

“又在一个人喝酒?"男人细长的右眼镶在刚硬的五官之中,尤为冷峻,缓慢的腔调在寂静的空房里让苏女只觉得阴阳怪气。

“喝多了迟早要伤身。”主君话音刚落,身旁两名等候已久的待女端放好摆放整齐的茶具和一壶煮好的青螺茶,正欲撤下苏女眼前的的一席酒。

“慢着。”苏女拦下待女拿起酒壶的手“先生不要苦了我,我打小便不近茶水。”

待女见状松开手,会意地抱起搁板撤出房间。

“茶虽淡雅却过于寡淡,倒不如烈酒滚入喉头时刺激。”苏女倒满一杯茶,饮于回敬。

“那感觉不是刺激,不过是麻痹罢了。”主君抿一口清茶,气息长长地均匀呼出,清冷的空气里有淡淡的茶香,像谁吟起了熟悉的琴曲,萦绕在她的心头。

苏女不着声色地笑了笑,我这个见到人血都麻木不仁的人,身体本不就是麻痹的吗?

“小女,安顿好黄大人了吧?”放下茶杯,主君似乎才想了起来。

“是,黄大人这会儿该是已经安息了。”

“那便好,那靖侯那儿小女也安顿好了?”

“是。”苏女看着主君独自研究围局上的黑子,忽然对主君右眼处用黄色脸谱掩住的伤疤感到好奇,到底是什么伤了这个惊为天人的男人,让他十多年来不得不用面具处理右眼附近的皮肤。

“那便好,说来听听。”

“是。靖侯的宅府在城北民郊,几十方圆里少有人家,小女选在深夜动手,府中无人察觉,起火时整个王府几百号人更是方寸大乱,话说靖侯的府邸果真无尽奢华,我的人随我一同在后园中数十处炊房里点了火,且这十处地方都相隔较远,一窝蜂失去理智的人常常顾此失彼,倒为延长火势争取了时间,而且,昨夜的东风,吹得真是极妙。”

若不是知道子时后天就下雨,苏女还不会那么快决定动手,她苦笑一下,如含黄连,自己居然还想为这双写满杀戮的双手,留一点生德。

“嗯——”主君抬起右眼来看她,“那靖侯杀了吗?”

“杀了,小女亲眼看着他断气的,先生净可放心。”

“哼——”主君轻蔑地哼一声“死了好啊,活着叫人整天为这群懦夫擦腚。”

“老靖侯私藏的渔盐,大批屯积在西郎郡附近,王朝势力深入帝国东部国土,西部地区的统治松散,正是黄石等人眼中的天伦之地,且西郎位处神州与西洋大陆的交通要塞,实是兵争之地,黄石的心思直接了当,倘若有一天战事再起,他们事先筹谋,到时就可全身而退——"

“黄石这把老骨头到这时还想着单飞——”主君居然自顾自地大笑起来“这也正好给那些心怀芥蒂的人做个例子,算是清理门户了。”

“这件事虽然铲除了在教门里营私结党的黄石这个毒瘤,但他显然是宫里安插的细作,虽然黄石一死教门里风气干净许多,但不免黄石之死会成为那些鼓动派蓄谋造反的理由”苏女抿了口苦涩的茶水,却觉得索然无味“先生有没有什么打算?”

主君却仿佛陷入了思考,苏女安静地坐在他身边替他谋算。

在苏女的印象里,日月门兴建于数年以前,十年前她被她以效命为筹码救下,所以即使是精明如自己,亦无法了解这个门主一切关于过去。日月门是取“明门”的意思,(世人多喊其明门),是个收财替人复仇雪恨的江湖门派,因为其针对的人群从未确定,所以江湖与坊间也不知该如何划分它左派右派。却不知这个任性的门主是何故,凡是入会的人,若不是得到特准,除非期满退出,任何情况下都不得与浙东帝国的任何王族贵胄有任何瓜葛往来,否则必自取恶果。

却令人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不着道的江湖术派竟日渐船高水涨,腾飞黄达,当今朝廷昏庸无能,新君暴戾无常,社稷岌岌可危,以致神洲民不聊生,国内烽火四起。世道崎岖人心摇晃,朝廷与各个渐得人心的江湖术派之间糊着一张微妙的窗户纸,前者不敢捅破,后者不愿捅破。竟没想到这主要反对统治的杀人大本营竟如此深得民睐。

苏女在心底冷笑了一声,人心之狭隘不过如此。

“我终究是放心你的能力,”主君终于开口打破沉默“罢了,难得聚在一堂,今天不讲门事。哦……我忘了,今天是廿三。″

主君吩咐一声,侯在门外的侍女立即拉门而入,进来时手上赫然多了一盅乌黑的药水。

不要。

苏女黑褐色的瞳孔猛然收缩,斟酌着出声“不……”

待女已经在苏女的酒杯里倒入黝黑的液体,俯身作请。

苏女没有去接,不能接,药喝下去这些天故意接近公输羽所获的消息就都会变成泡影,回忆,身世,苦等的少年都会消失的……

“不——”苏女抬起眼眸,没了以往傲气的模样,语气里尽是恳求之意“先生,这五味汤…”

主君瞧了瞧失魂的苏女,摆摆手,另一名待女立即拿起竹筒往盅里兑水。

“不是,主君——”苏女忽然起身端正行礼“这药…我不喝了。″

苏女的话像针一样扎到自己,主君愤懑地站起身,枯槁的手掌顷刻间落在苏女的头颅上,苏女闭上眼,等待着那如同勾索的五指下一秒头破血流地戳进自己脑骸里。

“你说什么?不是兑水减半,——你不喝?”

头顶响起劈头盖脸的呵斥,苏女费尽力气睁开眼。

空气中凝结着莫名的情绪。

“算了。”半晌,他开口,挪开手,转身离开,走出几步,端着药盅的待女立即松开手,药盅应声而落,一整盅汤药水花四溅,风吹进来,苏女张了张嘴,整个房里充满了药物苦涩的气味。

2

我,讨厌下雨。

这句话像长出根刺,在苏女的脑海里隐隐作痛。

雨声像极了当年那个孩子怯懦的哭声。

潮湿隐晦,却又滂沱而下。

八岁那年,雨夜,她亲眼目睹父亲在自己母亲亡去第三天敲锣打鼓,张灯结彩地为了巴结城中权贵迎娶一个根本不爱的富孀作妻。她生来笫一次,在父亲阁楼前,站了一夜,淋了一身冷雨,看着烛火将两人慢慢贴近的影子投射在纸窗上,心灰意冷,任胡乱拍打的雨水在清瘦的脸上流淌,任尖利的指甲磨破了皮,生生地掐进皮肉里。

寒门之苦,苦彻心扉。

后来她与自己的少年说起时,她埋在他肩头,轻声哽咽。

曾经以为流血痛苦,原来流泪比流血来得更折磨人。

从未在深夜痛哭过的人,就不会明白苏女清晰到篆刻到骨头里的冰冷,她从来就个性张扬,喜欢终日穿着明艳如火的红衣。一来,把伤痕满布的身体裹藏起来,二来,因为母亲生前非常喜欢艳红色的衣物,只是,现在,每天她看见红色的衣物,先想起的,却不再是母亲,而是另外一个女人,那个害死她母亲的女人。

苏女至今都无法忘怀,她是如何从血流成河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绝望的苦楚像千百只食人的蚁一口一口吞噬着她的心脏,疼得血液倒流,只有紧紧依偎着自己,才能感受到温暖。

她只是前所未有的疲惫。

3

沉浸在睡梦中,只觉得柔软的什么滚进了怀里,还拼命贴近自己的胸膛,苏女立即醒了过来。窗口已见晨曦,只见怀里的少女秀丽的五官粉雕玉琢,柔若无骨的身躯在苏女的身上显得有点小,口中仍不住地呢喃“姐姐,姐姐。”双手还紧紧握住苏女的中衣。苏女轻轻和上眼,努力调整呼吸,收拾好情绪,在起身前,最后在少女眉眼间落下一吻。

走出里屋,见银杏高坐在厅席榻上研墨,苏女过去,捋捋笔,记上一列小诗: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因为年少时的沉重遭遇,苏女身上落下了一种顽怪的病根,苏女一直有一个长治不好的偏头痛,发病几乎没有规律,发病时间也短暂,但只要一疼起来,脑袋就跟钻破了洞一样,尖锐地疼痛,连意识都达不到完整。

这是苏女自十二开始每月廿三就要喝一盅主君吩咐下来的汤药的缘故,但见不见得真心对她好,苏女仍不敢定夺。那五味汤生自偏僻草方,配料稀缺少见,熬制方法古怪复杂,虽然能很快抑制疼痛,保证多曰下来不再复发,但其缓和的药性不难看出主君想要阻止自己忆起过去的心思,这五味汤喝多了就常诱人昏睡,会抹淡记忆和感知。无奈于听谴由命,身如草荠。所以苏女每日都要小心着笔的理由,就在于此,记忆里有些东西,可不能忘。

苏女一直想要找到线索,解开十年前血洗相国府的迷团。最初,主君还有意介入,到后来放开手任她行动调查,即使如此,还是如同锦衣夜行,所有的线索,事物都似乎扑灭于火海中,定格在那个雨夜里。

她仿佛走进了暗夜里,直到见到初露曙光的公输羽。

苏女依旧沉湎在意识里,身旁的银杏在桌上展开一卷竹简“大人记起家父大婚那时了?”银杏看着墨迹,才发觉了什么,小惊道“大人推掉了主君赐的汤药?”

“嗯。”苏女保持着握笔的姿势,脑子里的东西竟然提笔就忘,索性放下笔来。

“银杏,替我备一件行衣,寅时有约,我出去一趟。”苏女喝完碗里的蜜羹,院子里不知何时荡起了蝉鸣,夏日的盛风像暖炉般催人昏睡,苏女眯了眼倚靠在桌子上。银杏低下头伸手去逗她的眉眼。

“晚些天凉,替我找一件披肩吧。”

“那大人是要哪种样式?”银杏动手整理榻上散乱的竹简筒,问“是要同往日一类的款式么?”

“不了,今日中元,城里过节,夜里鬼魅游街,不要惊扰了鬼神才好,还是素色的衣服稳妥。”

“大人也要进城?”苏恬却伴着门外的一阵凉风进来了“这也不怪,都城京师的内城河上有一条叫临安的长街,那儿每曰曰落后都有开放夜市的传统,况且今天过节,虹桥上还有燃灯放河的活动,热闹着呢。阿姊,你不常出门,也不跟人去游街,一个人待着多冷清。不然,我带你去城里逛逛,去买些胭脂水粉回来。“

“哼”银杏笑道,“你是最清楚我不爱凑人多的热闹,况且我本就是一炼香人家,那些庸脂俗粉自然无法入眼。”

“但,若是你陪我去,我就去看看。”

苏女不自然地扭过头去,取笑道:“你们两个真酸人,苏恬,我看你收了公输家的份子钱,近来倒是阔绰。”

“公输羽本是说拿来酬谢大人的,可大人不愿收,苏恬当然就请命替你收下了。”

“无功不受禄,我不是不想收财,只不过是上头严查得紧罢了。”

4

光阴如梭,往复如织。

转眼一年已矣。

一年里京都平静出奇,诸侯蛰伏散布的气息都很压抑,没有动弹的痕迹,像受了什么牵制,又似乎有人在窥伺什么。

罢了,随他们去吧。

绕过人群,转过四通八达的巷子,街角的声音开始嘈杂,苏女忽然停下来。客栈门前停着的一辆马车上,马夫揭开帘子,车内坐下一个人。

见到熟悉的眉眼,苏女径直走去。

看见他仿佛所有事物都从脑子里摒弃出来,一股暖流无声息地流过身体,直奔心脏。

马车里宽敞,苏女在公输羽对面坐下,掀开帘子望了一会。公输羽才缓缓问道:“公子不知苏大人收到献金可还满意?”

“阁下劳神了,苏女受之惶恐。还想问问公输少爷最近在京城的生意做得怎么样?"

“得贵派相助,家中买卖一切得心应手,公输正想着什么时候,亲自请大人好好喝上几杯。庆功大人为朝廷杀了贪污妄法的老靖候。”

“庆功苏女实不敢当,只是天朝腐朽懦弱,暴君苟延残喘,国内割据混站,王室为安抚群起诸侯,忍气吞声,以至于千万百姓徭役繁重,民不聊生。如今城内也多是官坤勾结的现象,老靖候依赖家大业大,数年来相继龚断沿海码头渔盐生意,贪欲可见,可朝廷对此不加闻问,就算想杀他亦不想找借口,这次他死于我手,怕是朝廷还在暗自高兴呢。”

“呵,公输幸而顺大人恩惠,少了一商市对手,如今皇城的贡盐大权亦落在我家手上,君主曰前还赏了十亩土地给我,假使大人需要,京城几条重要商铺皆可挂上大人名号经营,顺入大人名下,为贵派在京城留双眼睛,大人意下如何?”

“这个就不必了,明门不怀有垂涎权谋的心思。”苏女拦下公输羽要为她斟酒的手,起身望了望车外,忽然想喝临安酒坊卖的桂花酒,思想着隔着一条街的距离,如何在天黑前赶到“再者,那些土地我收下,你分给贫人耕作,近期京城涌入大批难民,不利于我们在京城立足。”

5

天已擦黑。

夜市开了,街角的天国府开始嘈杂,许多铺子华灯初上,窗外一片霓彩。

“听人说过临安哪儿夜里都有开始游园的习俗,大人一道去看看吧。”公输羽叫上苏女。

出了酒楼,周围商贩的吆喝声不觉于耳,街道两旁店铺相连,屋宇重叠,琳琅满目的摊位前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市井两旁的楼房上都挂满了各型各色的琉璃灯,交相辉映,美不胜收。

苏女独自走着,公输羽忽然跟上来,苏女调侃道:“为何不让你的家丁随着你,独自和我游街,少爷还真是心大。”

公输羽避开身旁的行人,看着苏女眼底的笑意,似乎很高兴,眼底眉梢都是笑意“子时上游才开始放河灯,我们先转一转。”说罢,公输羽就拉起苏女的手,苏女躲了一下,却没避开,右手立刻被他柔软的掌心有力地包围住“这里人多脚杂,公输怕与大人走散了,索性就拉着大人。”苏女看着公输羽,轻挑地笑道“那这样便不要放手了。”

一路走着,公输羽忽然在一个面具架前停下,苏女看一眼铺上张罗客人的大娘,身旁人看着一张浑身青花瓷色的面具微微一笑。

“忽然记起一个临安街流传的故事,相传京师北上有一个大荒漠,那儿长年居住着一群相貌丑陋的外族人,因此,中原人常称叫其族人为`怪′。约莫在几百年前,漠中的外族人大多数离开家园,进入中原生话,一直到现在,中原人与漠中人长期混居,血缘交融。据说,正是为纪念此事,临安每到中元都有彻夜游街的习惯,人们常常彼此戴着厚重的兽神面具,如此一来,所有天城脚下的子民,就没有什么不同了。”

苏女安静地听着,总觉得公输羽此刻温暖的口气里有动情的意味,她不禁伸出手指抚摸那个面具,霎时冰凉入指,让她想起了那个灯火通明的花灯节,少年戴了一张青瓷色的面具去逗女孩,少年低下身子穿行在人潮里,结果却被从他身后走来拍了他一巴掌然后大叫的女孩吓得不轻,女孩狂笑声未了,少年终于鼓起劲抬起憋得通紫的脸,将面具递到女孩面前:“这个……送给你!”

女孩微微一怔,从他手中夺走面具,将描有淡金色纹路的面具塞到他怀里。

“这个…我送给你!”女孩咯咯地笑着,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向前跑去。

夜色里留下少年喜悦中带着几分茫然的目光……

多美好的回忆啊。

空气吹动了她发间的银铃,刮起了冷风,眼中吹进了沙,苏女只觉得眼眶一涩,双眼发疼。

她把面具从架上取下来,戴在脸上,曾深藏在心底的一段美好回忆浮现眼前……

“你……”

正欲转身,手臂上的意识一滞,公输羽轻轻一推,把苏女抵在暗处的一个摊前,苏女硬生生把后来的话噎进喉咙里,隔着面具,左眼上传来的温度让人仿佛踏空了,跌进少年黑曜石般熠熠的眸子里,身旁车水马龙,快要窒息的时候,听见他在耳边呢喃“嘘,有人,不要轻举妄动。”

感应到几步外隐隐的气息消失,两个人放开对方,公输羽微笑道“刚才经过水桥的时候,看见有人放灯了,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6

两个人爬上高高的瓦顶,并肩坐在屋脊上,下面人山人海,灯火辉煌,顺水飘远的花灯像九天沉寂的繁星,落满在夜空般粼粼的水面,宛若银河。

苏女噎一口桂醉,把斗蓬笼住脑袋,退去热浪的晚风吹得令人惬意,苏女喝光一瓶,公输羽转过来,眸子里盛满星光。

“你越喝酒,身上只会越冷。”苏女看着他把手伸过来,将丝绸外袍轻轻盖在她肩头。

苏女不理他,抬头又灌一口酒,口齿模糊道“磨叽。”

黑暗中,苏女悄悄靠过来,公输羽定定地看着她,她身上连头发丝都带上了桂花酒淡淡的清香,公输羽配合地从身旁出发,进一步抱住她。

苏女的脑子混沌了一下,桂花酒本醉不了人,两人却都觉得微醺,苏女晃晃脑袋,抬起头,轻柔地掠过他的唇。

吻后,她眯着眼笑,像极了一只偷腥成功的小猫“这个就作为初次见面你在天府歌馆偷偷点上迷香的报应————”

然,这却是她生下来头一回亲吻男人,苏女回味了一下,原来滋味与喝酒差不多。

忍东是半岁小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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