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啊...呃——”
苏女厌恶地推开架在身上沉重的身体,男人应声倒下,肥胖的躯壳震得整艘画舫剧烈地摇晃,船下荡起的环形涟漪不安地朝周围扩散。
桌上,一簌可怜的火苗在烧得巴巴直响的灯草末梢紧张地跳动,狭小的船舱里涌动着一股危险的暗流。
中年男人满腹便便的嘴脸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狰狞而扭曲,再也看不出身上金玉缠绕带来的珠光宝气的富绔模样。双目圆睁,带着惊魂未定的恐慌,身体大字横卧,衣领狼狈地敞开,衣襟处沾染着数外斑斑的血渍。目光侧面上跳,令人不禁倒吸口冷气,眼见粗短的脖颈处赫然多了把短匕!可见刀锋刺入之深,黑黢黢的窟窿里不断涌出殷红的液体。
起身,那女子解开不慎留下血迹的风衣,低头不悦地暗骂道:“晦气……”
退出中舱,女子把解下的风衣丟进船舱。不是害怕被人察觉,只是那衣服不干净了,她搁着也烦心。
回头望了望,一片诚然的宁静。
“哼。”她笑笑,嘴角划开一道浅弧“很好,户部尚书,又结一桩。”
2
将夜,宽大的虹桥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一身缟白的衣袍很快溶入行人车马,匆匆赶赴东水门。
落脚歌馆,苏女蹲守在歌馆上方的脊梁上,见过廊里赶来一个花枝招展的金纱歌姬,苏女纵身越下雕梁,一伸手封住她的嘴。
“我不会为难你,只是找你讨样东西。”
女人示意地点点头,带着苏女进了隔壁房的一间包间。
女人惊诧地看着立在铜镜前的女子,安息舞服果然风情别具,面垂珠帘,身裹轻纱,肚上繁响的银铃更衬得其纤纤腰肢不盈一握,素来馆起的长发悄然披落,三千青丝如泼墨浓云,瀑布般直泻下来,在间接跳跃的烛火间踱上一层动人的光晕。
注意到一旁异样的目光,苏女将换下的衣袍和身上几绽白银一并抛给她:
“这些就当作借契,向你讨身上的衣裙。”
歌馆很大,迎面走来对对调笑生风的世俗男女。
苏女很快便失去了方向,看前方人群簇拥,想来歌馆今晚有什么重要的客人,苏女暗自思付道,便随着大流走去。就在这时,一只手伸来就捉住了苏女的手腕,“歌馆老板?”
苏女看一眼满面脂粉的老鸨母,看来是把自己认成刚才的小妮子了。
五大三粗的女人牵着苏女就往里走,苏女顿了顿,才柔着嗓子笑道:“妈妈,这么着急,今日姐妹房里可是来了什么客人?”
“那可不是”老鸨转过头来,兀大的眼睛在浓妆艳抹的大脸上尤是可怖“那位初来京师城的公输少爷可是大主顾,好生伺候着,要是招呼砸了——你那小胳膊小腿有好受的!”
苏女正要搭腔,包间门忽然敞开,里面歌舞升平。京师首魁平羌青衣正翩跹起舞,见老鸨扭着肥臀消失在过廊深处,苏女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伸手合上房门。
转身感觉身后慢慢传来一阵温热的喘息声,苏女惊了一下,乱了气息,来人趁机将苏女扣在门上,男子的手正要进行下一步动作,才发现女人的手掌已经缠上自己的手肘,抽出手按住男子的肩膀,向后用力一推。
男子后退一步,苏女突然感觉腰上一紧,男人的一只手已经伸到她腰上,将她揽进自己身前,弯腰把她打横抱起,苏女尝试挣扎一下,没成功。
苏女这时才被迫正眼去看他,抱着自己的年轻男子半脱半就,欲掩还遮的中衣袒露出苍白而结实的胸脯,向上看,男子高于顶的眸子此刻就像他的长发一般漆黑。
苏女愣住,看来倒像她捡到了便宜。这样想来,歌馆里的骚动大约就是这个初来乍到的公子爷惹起的。他应该就是传言一直寄居在北陆城的,控制南北贩盐辖线的京城皇家盐商公输家继孙公输羽少爷。这还是她头一次在岭南的都城里见到他,这个在众人口中信口雌黄的传说人物。——玉面公子。
心思在脑海里发酵,男子将苏女抱进里厅,维持着在个在外人眼里暖昧至极的样子。苏女暗较着劲,忽然间想起江湖上对这个男人的风声,苏女眯起眼把那人重新打量一遍,恐怕不只是与人家境间的差别,怕是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内幕吧。
平羌青衣一曲完毕,却迟迟没有退出房间,而是在男子身旁径直坐下,俯身妩媚地为他斟酒。
公输绝不是流辈,从刚才一探苏女方能知晓,他多少有些能耐,这门被门主亲自照顾的生意,可不得大意。
“我知道你不是歌馆里的人。”见苏女走神,男子附在苏女耳旁轻轻说。
“哦?”苏女的思绪忙被拉了回来,看到一边脸色阴沉的平羌,竟意外心情大好,趁着平羌青衣那张因气急败坏而扭成一团的小脸蛋从酒杯里抬起来,将手攀上男人的脖子,有意将自己的脸近近迎上他的面,目光紧紧,嘴里却似唱曲般媚声道:“那公子以为我是何人?”
“公子,奴家为您——斟了酒...”花魁面若桃花,娇艳欲滴,媚惑如丝的眼底尽是邀宠之意,男人却似乎没听见,细水深流的眼睛始终不愿离开怀里女人半点。
“我有些醉了,先放下吧。”
伸手递酒的平羌青衣被窘迫地拒在一边,看着身边男子的长指牢牢地握着苏女单薄的肩,那么近的距离,就像是快吻上去了,平羌青衣掐了掐了纤细皓白的手指,却调笑着将酒水收了回来,面上不声不响,心里的恶毒瞬时溢满胸口,这哪房的奴才,敢瞪鼻子上眼,睌上叫阿妈扔进狗栏里关几天好好教训教训她——
男人却不说了,勾着薄唇笑着拥着她,享受看着怀中人儿赤裸裸的目光,腾出一只手轻轻一挥,示意旁人离开:
平羌青衣急了,娇媚的脸上满是惊诧,这哪来的不知好歹的蹄子,还妄想踩着自己上道了。
“公子...您可是费了数百两银子...买了奴家一睌夜,现在又怎么叫羌儿出去呢?”
“黄金退半成,你不必陪了——”男子的声音清冽婉转,传入耳中却尤为刺耳,“刚才是好奇京师所谓的第一美人的庐山真面,见了,也不过如此,看来传言好生厉害,如此替人抬身价。”
“呃...公,公子—”平羌青衣面上煞白,却不好推辞,这单生意要是办砸了,眼下曰子可不好过,平羌只能瞪了瞪跟前仍然临然自若的苏女,俯身退出了包房。
苏女看着众星拱月的平羌面带不甘地退出包房,视线又重新回到眼前怀抱着自己的这个男人身上,
还真是看了场好戏,果真无奸不成商,翻脸比翻账还快。
苏女戏谑地想,这男人是傻还是太精明,知道自己冲着他来,不知道跑还自己送上嘴来,还是这男人觉得平羌青衣那小骚种不刺激,喜欢来霸王硬上勾的?
虽然不明白这男人的意图,不过想来也好,这样便无需她费神清场了,再者也给她制造了机会,利于动手。
迷羊入虎口?
可她仍有不安,头顶响起男人压低的小调,和着歌馆里长喝不衰的乐萧,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嘶哑而又诱惑“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国与倾城,佳人再难得————”
未等苏女反应,公输羽就先她一步,把苏女温柔地放回座位,伸手轻轻地挑起了她的下巴,又顿了顿,用一贯风流的口气笑对“嗯,细看果真是个娇娘呢。”
苏女疑惑了一下,才笑着盘腿坐下,轻巧地替他倒酒,忽然想到什么,调笑地接住下文“公子可知人心不能貌向。”
“闯入您的包间,小爷不想问问小妓是何人?”苏女靠近公输羽,将酒杯径直递了过去,公输羽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子,眉眼如画。
他伸手接过杯子,苏女交接时无心触到他的手掌,冰凉的指尖叠上了一层温暖的体温,她握住杯身的手停了一下。
“风月之所,交之暖昧。”公输羽微微笑道“身份在此时已没有太大关系。”
回过神,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望着她的眸子情如柔水,她的心有一点融化“公子有幸来到国都京师,是想寻一名女子,在下想秆着热酒讲一个小故事,暖暖身子。不知……苏大人有没有雅兴?”
“哦?”苏女意味深长地笑起来,还是等到他先说出来,“你认出我来了?”这样也好,也不至于到死了还不明不白了。
“那倒还要请教姑娘了——”公输羽仍是一贯风流的做派“公子是从姑娘腰上系着铃铛去猜姑娘的名字的,姑娘该是苏氏一脉无疑,只是……”公输羽忽然孩童般笑起来“这苏大人…是怎么回事?”
苏女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手中攥着的铜铃在烛光中折射出古铜色的光泽,铃铛周身粗刻的避邪图大多处棱角已经磨平,像是经久之物,可铃铛正面歪歪曲曲用刀子刻上去的地方,仍然清楚地地留下“苏大人”三个大字。
苏女不禁在手掌中摩挲几下。
公输羽见她不说活,噎通:“见姑娘把这铃铛儿挂在身上明显的地方,可想而之此物之珍重,可实在有恕冒犯,公子觉得这铜铃似乎是套在马匹那等牲畜脖上的饰物,价值低微————且这铜铃看年份和成色,该是十年以前的老旧物吧?”
见公输羽话中有话的滑头模样,苏女不以为然地奉回一句“小女子心上的小郎君幼时所赠,自然不同凡响。”
“哦——”公输羽长叹一声,带着窥人秘密的窃喜口气“原来如此。可是姑娘似乎并没有回答公子最初的问题————姑娘到底姓甚名谁?如此公子也好直呼名讳,姑娘,姑娘地叫,显得坚涩。”
苏女干笑一声,这厮物狡猾得很,明知道自己就是京师城里烧杀抢掠,恶名昭著的女魔头,可就是兜兜转转,爱卖关子。她在心底嘲讽地想,所性就由着他的性子“少爷若开心索性这样叫吧,我家里有规矩,在外面不得抖露身份,都说女儿自古下贱,还希望少爷体谅。称谓就这样叫吧,小妓听着也高兴。”
“嗯——阁下应该知道我是何人,若是不晓得,可以去王府市井周围打听也可,我门复姓公输,我名字单字一个羽字,我家地在城北民巷,我几日前刚搬到那处,你有事大可找我”公输羽敛好衣裳,这才说“既然相识一场,日后就是朋友了,还望大人多多包涵。”
“朋友?小妓不过是个下贱女子,少爷找朋友未免饥于草率了吧?”苏女不禁嗤之以鼻。
“那便不要担误时间了,”公输羽垂下眼睑,故事便开始讲。
3
"我身边有一个男生,十年前约莫是十八左右的年纪,若我没有看错,苏大人,今年也正值十八了吧?″苏女没有接话,就在刚才的一瞬,房间里四周的烛火被人无声捏灭许多,整个房间里光线顿时暗了下来,苏女趁着暗处换一种舒服的姿式,将桌上的瓷杯拿一只放在腿上把玩,思量着尺度,等着什么时候,公输羽藏在背处的埋伏耐不住了杀出来,再捏碎它,用以偷身。
剩下的烛光足以让她看清公输羽的脸庞,但却看不清楚他的眼睛。公输羽看了看她,继续内容:"他幼时被人骗卖给贩奴的人家,成人前受尽折磨,只因一日里冒犯了东家,东家就打算在夜里割下他的舌头,他打听后就连夜的逃了出来,天亮时下起了大雨,他在路上感染了风寒,饥寒交迫,他狼狈的混进城里,万念俱灰,被人撞倒时,没有力气爬起,这时,他眼前忽然走近一双镏金的云靴,不知那时如何来的感觉,他毫不犹豫地抓住来者,后来才知道那不过八岁的女娃便是当时相国府的嫡小姐,他终于是活过来了,不再是供人哄抢的行尸走肉而是成为了日日陪在她身旁的侍奴。他就这样一天一天看着她日日长大,陪着她去混乌烟瘴气的勾栏,陪她在日落的城池里一遍又一遍游荡————"
不知是房间里燻烧的沉香,还是公输羽身上传来的气息,整个包门弥散着淡淡的迷香,苏女望着他黑耀石般的双眼,深陷其中。
“时间久了,他们近了,可祸端就飞来了。纸盖不了火,她无论如何都藏不住他了,他们终于彻底激怒了相国公,她终于在父亲下达杀令那天夜里,放开了他的手。”
那时侯他才发现天终于亮了,才发现他始终不过是想糊上墙的泥,她才是天边高而冷的月。人走物老,一切都会结束。″
公输羽低头去看她,才发觉她脸上不知何时笼上了一层灰色。
“呃————”苏女脸色煞白如纸,像抽走了层血色,只觉得头痛欲裂,如万蚁噬骨。她攥紧拳头,努力克制自己发打抖,千万不能在这人面前露出马脚。
十年来这不是头几次了,却是最痛苦的一次。公输羽那段话让她僵硬的记忆又复苏过来。一个个熟悉的片段在眼前快速持续地闪过,又似乎陌生,有些地方熟悉,有些地方却轮廓难清,只要一往深去想,便折磨得她亦生亦死。
苏女周身冰冷,像置身于万年冰窟。头也没回,一阵趄趔地掠到窗前,夺窗而去,身体移动的气流把窗边烛台上仅燃着的一柱红烛划灭了,黑暗中,男子冷淡的眸里一闪而过的光也灭了。
4
再次醒来苏女才发觉已经回到教门了,还在自己的书宅里。
床边伫立着一个十六岁的俊朗的少年,苏女试探着开口“苏恬?我躺多久了?″
边上那人愣了愣,应了声。走到她身边,递过一碗清水“有一日了……大人。”
苏女这才忆起半道上是苏恬把昏死的自己带回来的。
“银杏…她呢?”苏女迎起头问他
“唔,阿姊出去了,说是置办些东西。”
眼前这个叫苏恬的少年,其实与自己并没有亲缘关系,不过是当初在草地发现他时,他和同行的西域商队失去联系,伶仃一人,无处投奔,在门主应允下,干脆就收了他。刚扣中那位叫银杏的人,才是一直以来贴身配合自己的下属。因他那时大约受了刺激,精神恐慌,甚至不知自己的名姓,发现他时,与他贴身的一根腰带上,模模糊糊绣了一个“恬”字。
因其并非生于中原土地,草原地带户籍难寻,少年又在苏女手下办事,索性就随苏女姓,后来得名苏恬,久而久之,就成了他的新名。
苏女把目光放远,透过窗阂镂空的图案看见院子里栽下的那树桃花已经开始吐绿,虽然只有淡淡几点,却很新鲜
春天了?一年又开始了,新的故事也开始了……
“外面有消息么?”苏女忽然发问,然而心思却不在这里安息。
“嗯。”苏恬看着虚弱的苏女,有些不忍:“天府歌馆一歌姬,被查与曹俨惨死一案有关被提捕受省,天府歌馆也遭休业封查……”
“知道了。”许久,她才缓缓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