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慌忙拉起他的手腕,在脉上停了停。脉息之微如冰泉冷涩,想来那针上必有剧毒。
我已忘却他那句行刺之语,而是将小船停在岸边,发了疯地向清怡殿跑去。在那里,正在举行诗文大会,也只有在那里,才能找到救他的方法。
“姑娘,姑娘,”身后追过来的是苏嬷嬷,“姑娘!”
她一把拉过我,道:“今日诗文大会,皇后娘娘特准主儿参加,若是不去,怕是回永巷无望了!”
我驳了她的手,不欲与她多说半句,但她不肯纵我,又道:“今日受邀秀女,各宫娘娘,九王爷,圣上都会在,若你不去,皇后娘娘是不会饶恕你的!难道你要丢了性命吗?”
“我是要去的。”我只扔下这样一句,便飞奔而去。
赶到之时,殿内已是满座。只见图娅捧着一顶华冠,一边走进正跪受嘉礼的秋庭一边道:“秀女秋庭,温良淑慧,满腹诗书,本宫心中赞赏,特授以彩霞之冠,着封为……”
“等等!”我一声喝出,满堂之坐皆投目而来,“皇后娘娘,圣上在清荷池边……被毒针所刺。”
她倒仿佛十分镇静,将手中彩冠交予身边的诺敏,肃声道:“请九王爷先行回府,娴妃随本宫一同前往清荷池,诗文大典延日举行。杂役房夏伊楠,收入天牢等候发落!”
但当她率一众人等匆忙而去时,我却在她紧皱的眉头中读出了她的心慌。
天牢各处都冰冷异常,深青色的石墙切断了外界的一切消息。甚是冷清寂静的氛围里,倒让我的思绪愈发凌乱,满是担忧。
我实在不知他身受如此厉害的毒针,能否醒来。我想他是盘算好一切的,昨夜令我离去亦不是偶然为之。他明知有刺客入宫行刺,还刺伤自己……
这一切都只有他能给我解释。
我在最后一刻,破坏了诗文大会。犹记得,秋庭正含着微笑,等待着她的无限荣光。眼前还浮现着秋庭额头上那串木槿花华胜,耳边却已经回响起了苏嬷嬷的那句话。她说,是皇后特准我参加诗文大会。图娅没有理由特别照拂我,亦不会情愿将慕容推到别的女子那里。若是为了分一分娴妃的恩宠,也断没有单单希望是我的道理。
从那个高处狭小的窗子里,我推断出大约已是傍晚时分,终于有侍卫将我押入了凤仪宫。
图娅还是端庄的坐在杏色包浆的长椅上,但神色中却满是憔悴。她微一抬手,示意侍卫下去,然后缓声道:“那银针上,究竟是何毒药?”
“回皇后娘娘,奴家实在不知。”
“啪!”一声清脆的响声后她腕上的血玉镯子已经裂了无数细缝,似乎她腕上也已经沁出了血迹,“说!”
我行了大礼,道:“请皇后娘娘处置奴家。”
“难道处置了你,他便能醒来吗?”她眉心微动,哀声道之。此刻,她没念着自己是皇后,他是皇上。
我心中却已有了定夺,叩首道:“恳请皇后娘娘赐奴婢死罪。”
图娅闭了一双眼,沉声道:“杂役房宫女夏氏深夜行刺,愧对皇恩,本宫念其曾为入宫秀女,不忍处以极刑,故三日后,赐杖毙。”
这道凤谕传遍宫闱的那夜,狱中忽然闪现一个身影。我坐起身来,铁索外站着那个行刺的黑衣人。
“你终于来了。”
“你知道我会来?”
我摇摇头:“本没把握的,只是想赌一赌,还好你没有让我赌输。”
“何出此言?”他轻声一笑道,“我并没要助你逃脱。”
我心中却是早有打算:“既然你来了,便可知你还未忘却当日我助你之事,我并不想离开这里,我只想要解药。给我,我们再不相欠。”
“我没有。”他回答得干脆。
“如此,我便知你确有。”我也说得直白,“一切责罚都与你无关,我只要解药。”
他低头片刻,抬头时手中已拿了一个月白色的镶珠小瓶,道:“也罢。但今日只是为还了你的恩情,来日,我必还要取他性命的。”
“等等!”我接住他抛出的玉瓶,叫住了他,“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并没回身,带了几丝哀伤道:“不过南国的一把刀而已,刺客云者,本不必有姓名。”
一句刺客云者,眼前已没了身影。
说也奇怪,我对他,是存了谢意的。还有那么些许……同情。大约他的日子也存了万分艰难与无奈,这世道,人生没有轻易过活的。
若想送出解药,秋庭是最好的人选。且我笃定她必会来,只盼她来得早些。
第二日天还未亮时,秋庭便来了。她穿得极素净,一袭几乎没有任何装饰的茶色长衫,发上只簪了一支素色玉珠钗。
“妹妹,你可还好?”
“如今这好与不好又有什么关系?还有两日,我这残躯便可以解脱了……”
“妹妹,你何出这样的话?”她似是抽噎道,“你何苦如此,姐姐见你并不是糊涂之人,怎会做出这种行刺之事?”
慕容当日亲口道“夏伊楠入宫行刺”,我听得清楚明白,故即使陷入如此境地我也从未辩驳任何,自是又淡然道:“若我真能杀了他,今日这陷在牢狱中也算值得。总归我也是将死之人了。”
她示意我走近两步,压低声音道:“今日乃是皇后娘娘恩准我来探望,你若能交出解药,我必尽力保你一命,难道,你真想两日之后杖刑而死?”
“姐姐,姐姐……妹妹实在害怕……还望姐姐多为妹妹周旋,求皇后娘娘……免我一死,我必将感激……”话说得慌忙,手中却拿得明白,我将那瓶解药稳稳地放在秋庭手中。
之后的日子便在担心忧虑中度过了。
再次见到外面的天空时,天色阴阴的。我已被架上了长木凳,等待着所谓杖毙。又有什么呢?无非就是受到不能再受之痛时,便离了这个世界。
棍棒打在身上,彻骨的痛。只数到第三下,我便再没了数下去的力气。疼痛渐渐连成一片,愈演愈烈。
“住手!”喝声让我已经闭上的双目又重新睁开,眼前,是他。
“慕容……”他仍是一身玄色长袍,我倒甚少穿着如狱衣般灰白色的浅色衣衫,他什么也没有说,把我打横抱起。
天地间茫茫飘起了雪花,他将我抱得更紧了些,任雪色花朵落于发上,湿了发鬓。
他最终还是来了,将我带离死亡的边缘。
虽是一直昏睡着,但身上的痛楚却一直没有消失。隐约中似乎听见有太医吩咐药方的声音,有宫人们来去的脚步声。黑暗中,一副冰凉的手指捋了捋我的鬓边,“对不起,此生,朕定不再让你受这般苦楚……”这声音哀沉至极,一滴清泪沿着我微侧的脸颊滑下。
我本不想睁开双眼,甚至不想回到尘世间。但他拂去我的泪水,抵住我的双肩,拼命地把我从虚无的世界带回来:“伊楠!伊楠……”
我疲惫地睁开眼睛,眼前人逐渐清晰。他瘦了,似乎比那日救下我的他更瘦了些。
“快,传太医……”身边的宫人快步离去,我挽住他的手臂,支撑着立了起来。
“对不住!对不住……”从他的眸中我看见我凄白的脸色,还有的,便是我仍读不懂的温柔。
“皇上……”在我心里,他是清荷池旁的玄衣男子,可眼前的他却是九五大殿上的黄衫之尊。
“你可好些了?用些水还是参汤?”
我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几乎只是气声道:“奴婢没事……多谢圣上相救……你瘦了。”
“不,不……”他语调哀绝,“朕以为,可以护你周全,朕以为朕可以。哪知……”
我掩住他的唇,示意他不要说:“皇上已将我救回来了。”当下我没有气力去追问什么。竟觉得他说便好,不说也无妨。
那日自他将我由刑场上救下,便将我安置在了暖玉阁。这里很是静僻,前面被太后娘娘的长乐宫遮了大半,后面只有一条名叫静河的死水。暖玉阁中,有一位平日做洒扫的姑姑,她穿得简单,但风韵气质却极好。我也曾几次与她说话,可她总是点头笑笑,从不回我。这几日唯一可以用来消遣的,就只有那本我偶然发现的手札,上面记着暖玉阁的一些故事。最近读到的,便是这小阁的名字取自“望帝春心托杜鹃,蓝田日暖玉生烟”一句。
院子里确有几株紫色风信子,现今开得正好。这两日我已可以下走动,便爱在花边坐坐,也不禁想着外面的光景。
似乎这里与整个皇宫隔绝一般,没有苏嬷嬷,没有秋庭,没有皇后,没有九王爷,也没有……他。
再过了几日,身上已无大碍,这暖玉阁便更留不住我了。每天能听到唯一声音就是早晚的钟声。再无其他。这倒与我曾经甚想过的日子很是相似,没有烦劳嘈杂,只是静心度日。
可这一切已经都不一样了。如今的我,不记得当初是何心境了。眼看着日头又要落了,实在烦闷又无处排解的我便把手中的札记翻写起来。
“在这宫里,最先要学的,便是等。”那姑姑的声音缓而有力。
“姑姑终于开口了。”我很是欣喜,“可我已等了这样久,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这算久?那你在这宫里的时日还是太短了。三月而已,比起二十年如何呢?”
我放下手中的笔,起身问道:“姑姑是南国人?”
提到这两字,她眉心微动,我便知我所猜不错:“姑姑不必忧心,我并不知姑姑的任何事情,只单单是因为曾听过南国的乡音。”
“你果真慧敏,怪不得会引得皇上如此。”
她提起“皇上”二字时并不似旁人小心谨慎,我又道:“伊楠斗胆,再问姑姑一句,姑姑可是昔年贵妃娘娘身边的陪嫁侍女?”
她面色未改:“你如何这样猜测?”
“姑姑言语爽快,又带这南国的乡音,想来应是部落女子,再看姑姑多喜穿着月白色的衣衫,听闻南国王室中宗室之女大多如此。再加上,我正抄写的这段‘某年春,南国进献何康郡主入京都华朝,帝爱之,封其为何康贵妃’。何康郡主本不是南国皇族女,若要进献,身边必有宗室女随行。”她抬头盯住我的眼睛,“这暖玉阁恰巧又是先帝痛失何康贵妃才命人修建,皇上登基后,感念贵太妃,便准了留下暖玉阁,还许陪嫁的三品公女住着,如今只有姑姑一人,想来,姑姑便是。”
“不错。”她应声道,“在这暖玉阁里也快二十年了,除了这里破旧的轩窗,别处倒都没了印象。”
我对她实是存了疑惑的。她既然本是贵太妃的陪嫁侍女,在贵太妃难产而死后竟然还会留在宫中,并没有请命回到南国,也没有请愿为贵太妃守灵,在这宫里从不走动,只是一人孤身住着。
“瞧吧,你等的人,来了。”她唇边含笑向我望了望,“这暖玉阁里啊,总算是不会让你住的太久。”
我已瞥见一个玄色身影,却迟迟不愿回身。
眼见他步步走近,我躬身行礼,却被他挽起:“不必行礼了。”
“皇上究竟要让我在这里多久?”我第一句话便这样放肆。
“朕还以为……”他眼里的浓愁仿佛从来没有消散过,“你会喜欢这里,喜欢这里的生活。”
落霞孤鹜,秋水无尘。“慕容,你可知我并非是你所想的,那般悠然淡泊,不计名利,只愿闲云野鹤,潇洒于天地间的女子?”
“朕知道。”他道,“这四面宫墙把你我囚禁,看透生死白头也无法解脱,但你我的本心,决计是在青山绿水间。”
“哪怕曾经我奢望过这样的日子,可如今经历了入狱,又逃过一死,我已明白在这宫里要保住自己并非易事。这一点,你比我清楚。”
“这场劫难真的伤透了你吗?”
我摇了摇头,道:“我很清楚,这暖玉阁外不会是风平浪静的光景,那日被破坏了的诗文大会,差一点成为丽妃的秀女秋庭,还有皇后娘娘,她怎么会放过一个行刺之人呢?”
他没答话。
我又道:“慕容,这一方天地看似安静惬意,可终是护我不得。放我出去吧。”
他仍没答话,而是将我揽入怀中。
“我想再求一份恩典。无论皇后娘娘要如何处置,请皇上务必记得,伊楠便是行刺之人,再无旁人。”
他放开我,问道:“你知道行刺者是谁?为何要护他?”
我思量道:“的确,救治皇上的解药便是行刺者所给,条件就是……我须得一力担下所有罪名。”
“你拿了解药?”他似乎很是吃惊,“那枚毒针我刺入心口,却偏向肋下三寸,使毒性不致漫布全身,再加上先服下的保心丹,便使太医有机会寻得方法医治。两日之后毒性略减,我便醒来了。”
“皇后娘娘那里……如何说?”
“呵,今日之事皆因她愚钝而起,何谈其它?朕不治她的罪已是留着情面了。”
“你心里……也是有朕的对吗?”这话他问得小心翼翼,我却不知如何作答。
他侧过头,又道:“这里是昔年父皇想念何康贵妃的地方,父皇几度想立她为后,却都因着她的身份,朝野的反对,和母后母家的势力而未能实现。虽然,父皇也没能让她成为自己名分上的妻子,但就算是她离开了,她也是父皇心里唯一的女子。若你若我。”
“若你若我?”心里空空的,没有滋味,“你可知我要的从来都只有一个名分?”
“朕也可以许你。”他答得没有一丝闪躲。
我却真的捉摸不透了。我将一切感情抹杀,任性的丢给他一个直白的要求,将看似虚荣不堪的自己暴露无遗。可他说:可以许我。
我似乎就是想将他逼到墙角,又问:“皇后之位,可否?”
“只要你给朕时间,朕必定也会给你。”
“皇上曾对多少女子这样说过?是不是幽双门里每一个女子都听过一遍?”
他眼中忽然燃起一团怒火,我却感到一阵解脱。
他抵住我的下颚,沉声道:“你究竟,懂不懂得我所做的一切。”
“皇上雄韬伟略的思量,伊楠实在不懂。伊楠愚钝,实在不知道始乱终弃该怎么被懂得?嬷嬷说,一切都是天子的,我可以是皇上豢养的一只鸟,但求皇上仁慈一点。”
他眸中却恢复了深邃的忧伤,道:“罢了。太多事,你不必知道。”
我对这个回答是极不满的,却又无可奈何。
“走吧,回你的永巷去。”他背过身去,再无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