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了……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很奇怪。此刻我正坐在往生殿里,黑白无常就站在我旁边,阎王在我对面。
他们并不如传说中那样可怖,手中没有锁链,也不拿哭丧棒,没有拖到地上的长舌头和突出眼眶的大眼睛。
那是两个非常干净明媚的少年,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一样,很好看。
而我正对着眼前的纸发呆,不知所往。
地狱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这里也有白昼和太阳,也有溪流奔赴海洋。我走过传说中的奈何桥,忘川河里没有永世不得超生的恶鬼,河水清澈明朗。
不过彼岸花却比传说中更漂亮,热烈、妖艳、在风中掀起层层叠浪,一直延伸到天与地交接的一线,血染芬芳。
桥头站着的不是慈祥的婆婆,而是一位风姿绰约的姑娘。姑娘摸摸我的头,递给我一颗晶莹剔透的糖。
姑娘说她姓孟,是这地狱门前的迎客人,每一位过路的客人都会收到她送的一颗糖,食之便可忘却生前记忆。但是吃不吃是由客人自己决定的。
这糖果很甜。她笑着。
原来遗忘从来不是被迫,而是每个人自己做出的选择。
我攥着糖,惊奇的瞪大了眼睛,“为什么不是汤呢?”
两位无常和孟姑娘一起笑了起来。
孟姑娘反过来问我,“为什么要是汤?”
我哑然,为什么要是汤呢?是啊,为什么要是汤呢?我皱起小脸苦苦思索良久。
可惜,直到辞别了孟姑娘,我也没有想到:为什么要是汤呢?
走过一扇古朴沉重的木门,我正式踏足了地狱。
很意外,这里没有黑暗和岩浆,目力所及皆是青山绿水。雅致的木屋分列其间,农人在田中锄地,河里有戏水的顽童,溪边青石上还卧着个醉倒的白衣诗人,轻吟浅唱。
原来地狱是天堂的模样,地狱是真正的桃源乡。
我问白洛:“地狱也有常住居民吗?”
他看着一个男娃把水泼在一个女娃身上,两个人闹成一团,轻轻展唇一笑,眼里尽是温柔。
“是啊,”他说:“我和墨轩就是土生土长的地狱人,哦,按你们的说法,就是鬼。”白洛笑了一下。
他们一起在地狱出生,一起在地狱长大,一起在地狱做了引路人,彼此相伴,从未想过要去其他的什么地方。
以后他们也会在这里一起老去,死亡,变成人间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然后消散在春天的风里。
“为什么鬼也会死去?”我很惊讶。
两位无常又笑,墨轩也很惊讶:“为什么鬼不会死去啊?”
我看着墨轩,兀自想着,为什么鬼不会死去?我想了很久,想不出。
墨轩从怀里掏出一把淡红色的小果子,一颗一颗抛向空中,然后再用嘴接住,漫不经心的说道:
“有生就肯定会有死嘛,有什么好奇怪的?就连没有生命的石头也会一点一点消失的,何况是鬼呢?哦,对了,但是我们的寿命比你们长哦,通常活个几百年不是问题。”
墨轩回过头来发现我在看他,便把手中最后一颗果子塞进我的嘴里,笑着问我:“好吃吧?”
清冽的甘甜在我唇齿之间蔓延开来,一直流到心里去。墨轩的笑容太晃眼,我慌乱的移开视线,望向远方的山峦,轻轻的嗯了一声。
“甜,很甜。”
原来并没有什么能够打败时间走到永远。
墨轩和白洛停在往生殿门前,他们说我要在这里转生。
现在我面前坐着的,白头发白胡子白衣服的老爷爷,就是地狱负责转生的业务员。
老爷爷不紧不慢的推了推眼镜,把一个漆黑的大厚本子拿出来举到眼前,眯着眼仔仔细细的看。
我看见那个大本子漆黑的封皮正中央写着“生死薄”三个滚金大字。
我把手伸进口袋里来回捏着那颗糖玩儿,拼命忍着笑:这位瘦弱懒散的老爷爷和魁梧威严的阎王爷实在相去甚远。
老爷爷告诉我,每个人死后都会来到地狱,无常引路,孟姑迎门,阎王转生。他们通常有两个选择:作为鬼留在地狱或者进入轮回,重返人间。
但是选择地狱意味着选择了生命的彻底终结,因为地狱之鬼不可进入轮回,他们的生命只有一次,死了便会彻底消亡,化为自然的一部分,融于天地之间。
当然也可以和地狱签订契约,成为公务人员,公务人员比普通居民寿命还要长一些,但也不会长生不死,不过公务人员还有一项特权:能够入一次轮回。
想要转生回去人间的话,可以托生成自己想要成为的生灵:飞禽走兽,花鸟虫鱼,无一不可。
然后开始一段新的生活,死后还会回到地狱。无常引路,孟姑迎门,阎王转生。
如此循环,周而复始,从无间断,不曾停留。
“大概就是这样了,”老爷爷捋了捋白花花的大胡子,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小丫头儿,你怎么想?”
我看了一眼墨轩,他正无聊的左摇右晃,偷偷的往嘴里塞果子吃。
白洛偏头盯了墨轩一眼,墨轩尴尬的摸了摸鼻子,赶紧站直了,目光严肃起来。
“我想做公务员。”我转回视线,回答阎王说。
不想这为老不尊的小老头儿狡黠一笑,两手一摊,“诶呀~抱歉了小丫头~今年申请做公务员的名额已经满了~”
“那我要留在地狱。”我只好退而求其次。
老头儿装模作样的翻了翻生死薄,嘿嘿的笑着:“不好意思啊~丫头~申请留在地狱的名额也满了~”
阎王说完,递给我一张纸一支笔,纸上写着:转生志愿调查问卷。
我盯着这八个字看了许久,只得苦笑。
“老头儿,既然没得选择,你干嘛还要给我选项?徒增烦恼罢了。”
老头儿眨眨眼,一耸肩:“职责所在~不可不行~我这不也是没有办法嘛~”
看着他吊儿郎当的样子,我很怀疑这么做只是为了好玩。唉,算了,转生也不错,起码还能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凝神思索片刻,我一笔一划写下:来生愿做一棵树。
墨轩凑过来看了一眼,这回轮到他好奇了。
他问我:“大多数人转生还是想做人,也有人想做动物的,可是你为什么要做一棵树啊?”
想了想,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于是笑了,反过来问他:“为什么不做一棵树呢?”
白洛闻言笑起来。
墨轩愣了片刻,也笑了,“是啊,为什么不做一棵树呢?”
我们三个笑得开心,只留老头儿一个人在旁边莫名其妙。
把转生志愿递还给老头儿,墨轩白洛再次带我踏上路途。路上我一直在想,为什么要做一棵树?只不过这次我已经有了答案。
我们停在一扇古朴沉重的木门前,墨轩说这就是通往人间的大门。
人间的大门和地狱的大门一模一样,只不过地狱的门上写着:汇聚群魔无魔之地,极乐真源桃源之乡。横批:死亦何苦。
而人间的大门上写着:人情冷暖世间悲凉,誓言终灭陌路离殇。横批:生所何欢。
“就送你到这儿了,来世做一颗树也好,免得你天南海北到处乱跑,安分点好好活着吧。”墨轩拍拍我的肩膀,拉长了语调,故作高深。
我沉默的看着人间大门,又把手伸进口袋里捻了捻那颗色泽诱人的糖。
我想起来了。
我生前原是个背包客,死在沙漠里,是被我的好朋友杀死的,匕首从后背贯穿心脏,很疼,临死之前我低头看见自己的血顺着刀尖滴落……
那次我们被风暴困在沙漠里,没有水和食物………
原来遗忘从来不是被迫,而是每个人自己的选择。
原来如此,我盯着手中的糖,地狱真是又温柔又体贴。
墨轩和白洛走上前,一人一边推开了大门,对我说:“去吧。”
望着门内一眼看不到头的漆黑,我犹豫了,握紧了手中的糖。
墨轩见我仍没有动作,又说道:“别怕,走过这里就是新的人生,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如果你实在不愿记起,就吃了那颗糖吧。”
仿佛被墨轩的笑容蛊惑,我咬了咬牙,坚定的往门里走去。
为了已经过去了的痛苦和不堪,而陪葬我所拥有的全部欢欣与美好,太不值得。毕竟那是我曾经活过的证明啊!
我边走边想。
而且我认为我可以足够坚强,一往无前面对所有的伤。即使身心绝望、满目荒凉,我也会给自己种下一丝期待、等一束光。
最终我还是没吃那颗糖,踏进门里的一瞬间,我把它塞到了墨轩手里。糖是琉璃色的,和墨轩的眼睛一个颜色。
“墨轩,等我,在我回来之前,你千万不要去人间变成风雪,找不到你我会很难过的。”
没等墨轩回答我就已经跑进了门里,再之后我就失去了意识,恍惚间只觉得身体一直在下坠,无休无止的下坠,下坠……
“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站成永恒,没有悲欢的姿势。一半埋在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一半洒落阴凉,一半沐浴阳光。非常沉默,非常骄傲。从不依靠,从不寻找。”
“墨轩,等我啊”
在山野之中醒来,我已经变成了一棵树——樱花树。一吸鼻子,便有溢满的樱花香钻入肺里;抖抖枝叶,无数粉白色的花瓣飘落、翩翩起舞。
真美啊!我无声的感叹。
“哈……哈……哈欠!哈欠!别老晃来晃去的行不行?哈欠!花瓣砸我一身! 我对花粉过敏啊!哈……哈欠!”
唉我说,你做什么树不好,非得做花树!哈欠!哈欠!啊!!!我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啊!哈欠哈欠哈欠!”
我呆了一瞬,猛然回头,看见我身边长着一颗挂满了琉璃色果子的大树。
我不敢相信的叫了一声:“墨轩……?”
“啊,是我啦……哈欠哈欠……”挂满果子的大树像是不满的使劲抖了抖叶子。
………………………………………………………………………………………………………………………………完
《我是一棵树》
我是一棵树
却从来不懂树的孤独
以为只要对着日月星辰领悟
给鸟儿一个归宿
我是一棵树
却从来不知树也会悲苦
也需要把根植入深土
也会担心春风雨露
我是一棵树
却从来不会开心和愤怒
我的命运不能由我做主
我不能移动脚步
我是一棵树
却变成野地里一根枯木
没有任何能力可以去守护
没有人听到我哭诉
我是一棵树
只是一棵树
不是一棵树
而是一棵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