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孩时战绩过丰,今夏的名头委实响亮了些,旧日里街坊邻里提起她来,常以夜叉、大虫等物作为后缀。她乍听时甚不自在,后来偶然间看了一闲书,书中的夜叉大虫是星宿下凡,世人皆惧,而后上了山当好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她对此颇为神往,对街坊邻里这般称呼便视为美称。
她当了捕快之后,因算是官家的人,这美称在邻里口中便渐渐淡了,而袁家有个颇生猛的闺女倒是家家户户都知道的事,更别提媒婆了。袁陈氏拘不住闺女,眼见她一日比一日大了,无人上门提亲,很是惆怅。她咬着牙根狠狠地想:待我备上一份厚厚的嫁妆,不愁你们不上门求着我!
为了攒嫁妆,袁陈氏日里卖豆腐,夜里卖豆干,很是艰苦。今夏为名头所累,身为一只颇具分量的赔钱货,在此事上没说话的份,只得夹着尾巴拼命抓贼,也很是艰苦。
当下听说娘亲居然看上了易先生家的老三,今夏第一个反应便是娘亲到底攒了多少嫁妆,居然能让易家动心。再转而一想,娘亲这个主意着实一劳永逸:若是她嫁入易家,作为小舅子,袁益接下来几年的私塾费用便可全省下来,还有夏日的冰敬冬日的炭敬都可免掉,确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这些开销都省下来,那嫁妆也可回本了。
使劲敲了敲额头,今夏烦躁地看着灶膛里噼里啪啦燃烧的柴枝,又往里头塞了一把。
上灯时分,金水河缓缓流淌,倒映出两岸无数璀璨灯火。
河面上除了可听曲的画舫,还有划着船卖艺的,头上攒花的汉子打着赤膊,若岸上有人抛银钱下来,马上笑容可掬地唱个诺后便爬到船上高耸的竹竿上,朝水中一跃而下,在空中还有花活,或转身或翻筋斗,方才入水。
岸上酒楼高低比邻,街面桥头小摊小担摆了一溜。
今夏歪靠在桥栏小石狮子旁,百无聊赖地守着卤豆干的小摊子,听着旁边酒楼上传来的丝竹之音以及人声喧哗,目光定定落在河面上。她今夜原是来帮忙的,但娘亲大概是昨夜里受了些风,加上心中杂事烦闷,脑仁一直隐隐作疼。今夏劝她回家歇息,而袁陈氏不放心她照看摊子,今夏只得起誓赌咒百般保证会老老实实守着摊子绝不多事,袁陈氏又反复叮嘱了好几遍,才一步三回头地先行回去歇息。
杨岳来两串豆干,加辣油!
袁今夏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杨岳刚送了两条腌鱼去你家,正碰见你娘,顺便把你的出差补助给她了,她说你在这里守着摊子。我爹说明日一早让咱们跟他去趟兵部司务厅。
袁今夏哦!
袁今夏司务厅又丢东西了?
杨岳鬼才知道。
杨岳看什么看!
袁今夏看见那个跳水杂耍的没有?
今夏努努嘴。
随着她的话语声,赤膊汉子以一个漂亮的后空翻自高杆上跃下,抱膝连打了三个筋斗,扑通一声穿入水中……正是春寒料峭时,河面虽未结冰,河水却是冷的刺骨,杨岳不禁缩了缩脖子,替那人打了个哆嗦。
袁今夏我卖三串豆干的功夫,他都跳八回了。他蹦跶一晚上就抵得上咱们一个月的月俸,你说咱们还当捕快干什么。
杨岳你不嫌冷?
袁今夏你会嫌银子冷么?
今夏低头看向一堆小山般的卤豆干,也不知何时才能卖完,长叹口气。
杨岳又缺银子了!
孙吉星要四串豆干,两串浇辣汁,两串洒梅子粉,越酸越好,我娘子现下就想吃点酸的。
宠溺的语气听得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正是陪着老婆来逛夜市的孙家老大孙吉星。
尽管很不愿抬眼,但冲着收钱的份上,今夏还是快手快脚地弄好豆干递过去,面无表情道
袁今夏四个铜板,谢谢。
孙吉星咦,今夏,怎么是你在看摊子?你不用抓贼么?
袁今夏……咳咳……是特殊任务。近来官府正在部署一桩大行动,你们没事少在街面上走动,尤其你怀了身孕,磕着碰着就更不好了。
孙吉星当真?
袁今夏要不然你以为我们两人杵在这里……真是为了卖豆干?
杨岳好端端的,吓他们做什么?
袁今夏他们这对恩爱夫妻在我娘面前转悠一圈,我娘回去就得埋怨我一车的话,我还不能还嘴,真能把人生生憋屈死。
她烦恼地捏捏眉心,忽得听见左侧人群中起了一阵喧闹,正欲伸头张望,便见有一头戴飘飘巾身穿三镶道袍的男子跌过行人重重摔过来,不偏不倚正摔在她的豆干摊子上,立时卤豆干洒了一地,各色酱汁四下飞溅!
袁今夏你……
见他手上尚拿着一付赛黄金熟铜铃杵,显然是走街的算命先生,今夏伸手欲去拉她,不料算命先生反手挥来,袖底露出雪亮的长匕首,蓝芒冰冷,一望便知刀刃上抹了剧毒。
杨岳小心!
只见她一招便把他擒住!
陆绎说!把密报藏在哪里?
来者身穿竹青实地纱金补行衣,本色厢带,甚是轩昂齐整,一脚踏在算命先生持匕首的手腕上,语气冰冷得像是渗出丝丝寒气。
店小二不知道!
这位青衫者,今夏认得。
当今天下,位高权重者,刨去高高在上却只一心向道的世宗,独剩下二人。一个是严嵩,内阁首辅,在朝中结党营私,自不必说。还有一人,陆炳,锦衣卫最高指挥使,他和世宗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好哥们,还曾冒着生命危险冲入火中救出世宗。他和世宗的关系就一个字铁两个字瓷实三个字没的说。陆炳严格意义上来说他还算是个不错的官,虽说排除异己,大权独揽,但至少恪尽职守,也确实平反了诏狱中不少冤案,不过满朝皆知,他与严嵩交好。
袁今夏(心想)陆绎,是你吗?我的这一生挚友!这生还会是你!
锦衣卫最高指挥使大人的风采,今夏是领略过的,陆炳其人剑眉星目长须飘飘器宇轩昂,目光流转,不怒而威,很是慑人。
而今夏眼前的这位青衫者,正是陆炳的儿子,陆绎。陆炳是武状元出身,而据说陆绎武功高强,不在其父之下,是锦衣卫中数一数二的高手。
在她看来,就相貌而言,陆绎应该是肖似其母,威武不足而俊秀有余,唯独那双眸子酷似其父,神色间波澜不惊,与年纪不大相称的沉稳,又多了几分清冷。
陆绎的脚微旋,加了点力道,今夏觉得自己甚至能听见他手腕骨头在噼啪作响。
店小二我……真的……不知道!
袁今夏不知这位算命先生所犯何事?便是要审讯也该……
她话才说了一半,陆绎连眼皮都未抬,衣襟摆动,露出系在腰际的锦衣卫腰牌,冷冷道
陆绎官府办案,闲杂人等让开!
袁今夏(心想)唉,你还是根以前第一次见面的冷血呀!不过这样子也真的太好看!
袁今夏(心想)我爱了
一见来者是锦衣卫,周遭围观的百姓饶得再好奇,也不敢再看下去,悄然无声地迅速散开。原本还热热闹闹的新丰桥头很快变得冷冷清清。
其间又有四人赶到,皆清一色万字巾青蓝长身罩甲革带皂皮靴,正是锦衣卫千百户的装束。这四人至陆绎前,恭敬施礼禀报道
童宇陆大人,曹格已死。
今夏听见曹格两个字,已然明白了点什么,免不了暗叹口气:不过半日功夫,曹格果然受不酷刑,给折腾死了。
当捕快这两年多,今夏性子自是拘了不少,给自己也书了许多人生格言,例如:好汉不吃眼前亏;大丈夫能屈能伸;识时务者为俊杰等等。给自己的人生规划,自然是朝着俊杰这条路奔。当下她虽然看不惯锦衣卫这幅高高在上的德行,可六扇门也确是无权干涉锦衣卫的案子,原也想走,但目光落到一地豆腐渣,再想到娘亲的脸色,一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格言就适时地冒出来。
她尽可能让声音带上点哭腔,最好有楚楚可怜的效果
袁今夏官爷,你们办案也不能砸了我的摊子啊!
陆绎带回诏狱!
袁今夏(心想)你怎么又跟以前的你一样的性格和样子吗!又要重来了吗?
自是知道诏狱可怖之处,脸色惨变,忽然猛力起身挣扎,竟不是为了逃走,而是揉身扑在那柄抹毒的匕首上……
那毒甚是霸道,不过眨眼功夫,算命先生口吐黑血,一命呜呼。
陆绎眉头紧锁,言简意赅地下令道
陆绎搜身!
四名锦衣卫将算命先生的尸首一通细搜,她与杨岳冷眼旁观。看着他们从头到脚,解开尸首的发髻,再到贴身衣物,连鞋底都被划开来,以防藏物。
杨岳活做得还挺细。
袁今夏这有什么,熟能生巧而已,顶多也就是咱们衙门里仵作的水准,一帮子粗人。
陆绎背对着他们俩,也不知是否听见了,微微侧头,余光寒冷如冰,弄得本待说话的杨岳收了声。
童宇陆大人,没有!
袁今夏你猜他们在找什么?
杨岳这还用说,肯定是关系国家大事的大案。
陆绎闭嘴!
袁今夏官爷,我这些豆干其实不贵,您给个二两银子也就够了。
童宇两个人都死了,又找不到图,都督那边……
袁今夏咳咳,几位官爷,你们至少应该赔点银子吧!
她的声音又脆又亮,很难让人忽视,这下子,不仅仅陆绎,连一众锦衣卫也都全看过来了。
袁今夏二两银子就够了。
童宇找死啊你!还不赶紧滚!
袁今夏赔了银子我就走,不然我没法跟我娘交代。
童宇你
陆绎给她银子让他们滚!
袁今夏(心想)嗯!我还是会想到他会这么做呀!真是令人讨厌呀,不过令我更可恨的事,他居然要我滚!陆绎,你给我等着!我会骂你一句!等着!等着!
大事当前,陆绎显然不愿多生事端,更不想再看见无关的闲杂人等。
他的命令千百户不敢不听,只得取出钱袋,丢了二两银子给今夏。
今夏喜滋滋地收好银子,与杨岳准备离开,行出几步之后,刹住脚步回头看向陆绎,心情甚好地提醒道
袁今夏我知道诸位官爷在找什么,不过他的衣袖上有青苔的痕迹,鞋子半湿,我猜他在之前刚刚去过距离河水很近的地方,比如桥洞之类的。
袁今夏那个地方有点高,所以他把脚垫起来了,左手扶着墙,用右手去够。他左手的指甲缝里会留有青苔屑。
陆绎执起尸首的左手仔细察看,果然在中指缝中发现几星青绿,若有所思。
今夏见他已经明白,便转身离开,身上揣着二两银子,脚步比平常轻快许多。
杨岳早就说他们是一帮子粗人,就知道打打杀杀,上不得台面。他们若是能干些,明天早上咱们就不用去兵部司务厅了。
袁今夏你又知道?
袁今夏人都死光了,东西也找着了,还有我们什么事。早知道曹格通敌,赏格也该高些才对!
半个时辰后,裹在油布内的蓟州布防图在一处桥墩凹处被找到。算命先生真名为宋永文,实际上是隐藏在京城内的双面细作,专门收集情报然后高价卖出。曹格得罪上司,被调离京城,为报复偷出布防图卖给宋永文,而后携齐丘氏私逃。
案情告结,锦衣卫指挥使陆炳深夜进宫,世宗余怒未消,下令革去兵部尚书,兵部左侍郎,兵部右侍郎一年俸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