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香味在钻，像一条条小蛇，钻入她的皮肤，她的血管。
偌大的房间里只有一盏华丽的吊灯，镜面中她的面庞，笼罩在暧昧不清的模糊光影中，那双黑眼在灵动地闪烁着。她歪头妩媚一笑，一串银质的耳饰缓缓垂下。顾影自怜时，她总是如此快乐。
她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舞会即将开始。雪花膏在脸上晕染开，她的玉手在脸上摆弄着，一层又一层，制出了一张瓷白的面具，有年轻的光泽。秀眉掐的很细，黑如鸦羽，唇是艳红色，摧枯拉朽的红。
舞厅不大，光滑的地板映着几盏水晶吊灯的影。到处摆满了花儿，团团簇簇，火烧似的红，是今夜明亮艳丽的女子。上奏着舞曲，在金碧辉煌的底色上沉沉流淌。她每周都会举办一次舞会，尽管那些花儿只盛放一夜，第二天就憔悴不堪，像烟火一般短暂。但作为程太太，她是舞会的焦点，年轻的将士会邀请她共舞一曲，耳边的那一抹银白似蝴蝶飞舞。
“程太太！”张太太、徐太太是最先到的。她们都不再年轻，昂贵的脂粉也遮不住的老态，像她自己一样，笑的时候，眼角有细纹。曾经她的皮肤也如百合柔嫩雪白，象牙似的，美丽的皮肤。年轻的，黑亮的辫子一甩一甩。
她笑着向太太们迎过去。
张太太嚷道：“程太太旗袍的料子，灯光一晃，翡翠似的！”
她有些自得，面上只是淡淡笑着：“是程先生去苏州出差带回的。”
“程太太好福气，哪像我先生……”
程先生是个无趣的中年男人，说不上俊俏，甚至有些油腻，有商人的市侩精明。而这些太太的丈夫多在政府任职，有权有势，背后对她总有些酸意的看不起。
【二】
客人们陆陆续续地来了。舞会奢靡的乐声，像一团潮水，在舞厅上空涌动。有一位军官，很夺得程太太的注意。那是一位年轻俊朗的将士，站得笔直。他发现了程太太的注意，朝她走来。程太太在沙发上慵慵地坐着，一双手似是无意，轻轻搭在沙发一侧，雪白的，指甲却是艳艳的红。他走到她身侧，绅士地弯腰：“程太太，可否赏光跳一支舞？”
曲子柔情地哼唱。她随着音乐柔柔地舒展开。搂着她的男人有一种年轻的朝气，托着她的臂很稳。她享受着微眯眼睛，感觉自己旋转起来，像一只有些疲累的蝴蝶，引诱似地飞飞停停。
奢靡的金色打着漩涡，光芒在四周泼洒，那股香，又像蛇似钻来。
她觉得自己有些醉，但分明还没有喝酒。
她恍惚之中，突然忆起曾几何时，当她年轻夺目的时候，也有一个风度翩翩的军官。她乌黑的发流泻身后，他彬彬有礼地对她弯下了腰。穿着军服的他搂着她翩翩起舞，像花丛里的一对蝴蝶。只不过那时是在学校的礼堂，周围跳舞的都是学生，还有一个男孩在一角弹钢琴。她和他拘谨极了，动作生硬，舞姿并不像现在这般轻车熟路，可那时的她真美：如云的鬓发，神采飞扬的眼。她很高傲，她的裙像花，她也是花；读书时她就是公认的美人……
【三】
金色的厅打着漩涡，她已是有些疲累的蝴蝶了。
光如此铺张浪费地泼洒下来，香如影随形地钻进回忆里，像灵敏的蛇，她想她是真的醉了，否则怎会回忆起这些陈年旧事？
“我累了。”她低声说，垂眼，清晰地知道自己的眼睫像漆黑的小扇，脖颈是滑腻的白。他们脱开人群，走到露台上。月光如水。
“第一次见程太太，没想到太太这么会跳舞。”
“常跳罢了。我喜欢跳舞。舞会上可以认识许多人。只可惜舞会结束了，人就走了。”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所以舞会要不停地举办下去。”
“可是总有结束的一天。”
一阵沉默。
“若你愿意，我可以不走。”他突兀地说了这句，望着她。
她感到惊讶，有些窃喜。她转到露台边上，不答话。似乎有谁同她说过类似的话。他和她站在青梧底下。风柔柔地过来，他的目光柔柔地注视着她。身后的山坡，簕杜鹃摧枯拉朽地红，像在烧。她的脸也在烧。
她听见他唤：“安小姐，安小姐。”
安小姐。
“程太太。”眼前人有些局促地笑着，身后是舞会鼎沸的人声，在翻滚，在向她涌来，舞曲喑哑地嘶吼着，露台上初秋的冷，竟像鞭子，抽打着她。
有些事情弹指间就过去了，有些事情很久都没有。她忽然觉得很冷。她似乎忽然在一个高远的地方，窥见了自己的老态。她不理会他，急忙转身又回到舞厅里。舞曲嘶哑极了，那香像针，扎着她。
当她回到舞厅，她依然耀眼，是人群的焦点，花朵依然那么红，旗袍的料子能让那些官员太太惊叹。
可她身上的一部分永远地死了。
【四】
舞会结束了。地上有些花朵的残骸。
人都走了，车子驶出了庭院，她站在露台上远远地望着。
四下一片寂静，一只夜鸟偶尔叫一声。她感觉初秋微凉的空气，慢慢地攀附上来，身后的舞厅一片狼藉，像影片结束后漫长的空虚，是浮华的断壁残垣。除了她，没有一个人；而她所有的，也不过是个荒芜的舞厅而已。
她揉了揉太阳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却更加晕眩。她想起她的面孔曾柔嫩美丽，像百合花一样。
那青梧桐。春风柔柔地拂过。
“安小姐，安小姐。”
似水流年带走了她的一切，可她的一切又是那似水流年。光给她拉出一条斜长的影子。她仿佛在回忆什么，其实什么都没在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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