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13-14

11.花城回来后的不久，太子殿下果然履行了当初结人阵时，向皇城的乞丐们许下的承诺。众乞丐将菩荠观新修的院子坐得满满当当，一碗碗色泽金黄的鸡腿面被流水般地送出来，大家都吃得满嘴流油，不亦乐乎。“青玄，别来无恙。”又送走了一批前来道贺的神官，谢怜走到师青玄身边，拱手道。自那日上元节夜偶然撞见那瑰丽的三千明灯，师青玄便知太子殿下等待许久的那人已经回来了，因此这些时日也颇为知趣地没再前往叨扰。此刻，师青玄看了看那笑容满面的太子殿下，又看了看他身后形影不离的红衣鬼王，虽然那两人没有过于亲昵的举动，但却似有一层无形的气场将其他人都隔离了开来，师青玄正欲打趣几句，人群那边却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这边的几人望了过去，原来当时皇城帮忙的一群僧僧道道也闻讯赶了过来，闹出骚动的便是那为首的天眼开，嚷嚷着这面泛着鬼气，让大伙不要吃。三人顿时一阵无语，那血雨探花挑了挑眉，便揽着谢怜往厨房那边去了，师青玄也哭笑不得地跟了过去。师青玄正在纠结太子殿下为何会从内而外地散发鬼气，厨房那边突然又生变故。五十几碗面瞬间消失不见着实让小小的菩荠观鸡飞狗跳了一阵，师青玄呆呆地看了一阵夸张尖叫的鸡精和骂骂咧咧操起刀狠命剁着猪腿的猪屠夫一阵，仿佛刀下的不是猪腿，而是跟他有血海深仇的仇人。这两人师青玄之前和贺玄乔装去鬼市的时候见过，万万没想到竟是在此时此地又见到了!想到外面乞丐吃的那些面是怎么来的，师青玄不由得一阵恶寒。被堵在门口的天眼开还在身后吵吵嚷嚷，奋力想挤进这小小的厨房来一探究竟，师青玄连忙一激灵，退了出去，猛的关上了厨房大门，一边哈哈哈着一边把天眼开往外推。这这这，虽然这面肯定无害，说不定还能有益凡人身心，但若是让这位道士瞧见了，怕是一通折腾之后，太子殿下这菩荠观又得重建了！“哈哈哈哈这位道长，鬼王在这，那肯定鬼气重啦！我说您还是回去多吃两口面吧！”师青玄一边拦着不让天眼开进到厨房，一边左右张望了一阵，刚刚一阵混乱中太子殿下又不知被那位血雨探花阁下带往何处了，天眼开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一边还想瞅空挤进厨房，一边狐疑道，“那花城主都走了，怎的这鬼气还如此浓重？”闻言，师青玄愣了下，视线微抬，扫过满院的人时，便发现院门外，有一道玄色的身影一掠而过，师青玄霎时瞪大了眼。一瞬间，师青玄脑海中闪现了许多画面，有皇城小巷中冷若冰霜的红衣人，有那日小孩儿举在手里热腾腾的肉包，有上元节夜，树下的那盏明灯和甜糯的元宵。愣了片刻，师青玄将手抚上心口，捏紧了怀里紧紧包裹住的扇柄，深吸一口气，拉住了身边的两人，大声道，“南阳玄真看好这里！”风信和慕情眼睁睁看着那乞丐师青玄奔出了院门，风信不可思议道，“我操了，他不是瘸了吗，还能跑这么快？”慕情在旁边翻了个白眼，对那天眼开冷哼一声，“别看了，哪有什么鬼气，吃你的面去。”师青玄边追边闷闷地想，上次仗着法力加持，接好了腿脚，好歹行动灵活，可这次又瘸又拐的，不知能不能追上。对方可是绝境鬼王，随手开个缩地千里就跑了。谁料刚出了庙门没追几步，立于前方树下的，不正是方才那抹玄色的背影？以往的地师仪总是将头发束成干练的马尾，看起来精神又沉稳，一幅十分可靠的模样。而如今去除伪装，身为绝境鬼王的贺玄，漆黑的头发随意散于身后，衬得面庞更为雪白。身着一身黑色的衣袍，袖口衣摆处绘有精致的水波纹，整个人平添了几抹诡异的气息。没有扮作花城，也没有化作其他的人，就是贺玄，一身黑衣，眉目冷峻，师青玄曾经最为熟悉，但如今也最为陌生的贺玄。“贺公子。”师青玄站定，微微拱手道。听见那人如此这般称呼自己，贺玄微微一僵，原本望向别处的视线也收回，落在自黑水岛那日之后，日思夜想，日日折磨自己心绪的那人身上。贺玄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自上次他将师青玄带到皇城之后，丢下那句此生不要再相见之后，一开始，他确实是沉浸在大仇得报的愉悦中，不去在意，思考那人会过得如何，再加上铜炉开山的影响，也的确无暇分心。再相见，便是皇城那日，本是承花城帮忙修扇子的情谊，帮个小忙，却见不过几月工夫，那人竟是将自己弄成了这副模样！贺玄是惊惧的，愤怒的，油然而生的，还有那么一丝丝自责。鬼是不会做梦的，可自皇城那日之后，贺玄屡屡惊醒的时候，浮现在眼前的都是师青玄的脸，那人的喜怒哀乐，那人关切的眼神，眼角自带的三分笑意，总是弯起的嘴角，唇边浅浅的梨涡，当然，更多的时候，是那日的绝望与惊惶。他自认与师青玄相处的百年中，自己对那人是存有不可告人的隐秘心思，但血海深仇在身，那是支撑他一步步化鬼成绝走到如今的动力，绝不容动摇。他试图将师青玄从这件事情中摘出去，无意让他知晓，但很显然，最终事情还是朝着最坏的方向去发展了。他尚未想到该如何处理与那人的关系，却每日深受其折磨，每每只得化个形，远远地望一眼，会好受许多。方才正在和花城通灵，讨要他修扇子的方法，末了，便听那血雨探花状似无意提起了一句，“皇城那群乞丐还真来找哥哥讨要鸡腿了，这都一年了怎么还记得。”贺玄愣了愣，皱眉，“不可言而无信。”“哈哈哈说的对，我同意。”那花城大笑道，结束了这通通灵。贺玄不知花城意欲为何，他只知道，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一个缩地千里到了那太子殿下那座菩荠观，之前和还是风师的师青玄前来拜访过一次，便还算熟悉。谁知一来便看到鬼市那几只妖怪是如何煮面的，本不欲多管闲事，但陡然想到了是给谁吃的，便使了道术法，将那些面尽数倒进了观后的小河中。12.意识回笼，贺玄冷冷看着立于他不远处的师青玄，过往师青玄唤自己明兄的时候，是亲昵的，热情的，撒娇的，讨好的，嗔怒的。却唯独没有过像此时这般疏离和恭敬的。心中有些莫名的情绪隐隐躁动，贺玄敛了目光，没有回应，向师青玄的方向走了一步。谁知，对面那人见了，竟是吓得生生退了两步，原本单薄的身体竟是颤抖了起来。胸腔中的情绪霎时间按捺不住，贺玄只觉得一股无名火起，大步向前，抓住师青玄的衣领，猛地拉向自己，冷冷道，“这么怕我，你还敢追上来？”被贺玄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了，师青玄紧紧闭上了双眼，眼睫毛都跟着抖得厉害，在眼底投下一小片弧形的阴影，面容竟是有些扭曲了起来，不知道是害怕多一些，还是恼怒多一些。见状，贺玄冷哼一声，手下却是将人放开了，师青玄跌跌撞撞后退了几步，手扶上身后的树干，勉力站住，才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面前那人。颤抖的手在怀中摸了好一阵，师青玄才把这些时日一直细心揣在怀中的，被裹在白布中的风师扇拿出来，递向前去，道，“贺公子，此扇现在不属于我了，请收回吧。”贺玄眉间一挑，没料到这人追上来竟是为了还这把破扇子，看了半晌，沉声道，“我给风师大人的可是一把完好的，你便是拿一把破的还吗？”“我如何修！”不知是被对方话中那带刺的风师大人刺激到了，还是听见贺玄这荒唐的理由，师青玄恼怒道。“修不好便不用还我了。”“不属于我的东西，我拿着也是没用，扇子也好，命格也好，贺公子，你全数收回吧。烂命，贱命，哪怕杀了我，都可以，本来便是我该承受的。”师青玄紧闭双眸，并不想再就修扇子这个问题继续讨论下去。“命格？你顶着我的命格，便是这么糟蹋的？”似是听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话，对面的黑衣玄鬼面容有些扭曲，伸手便抓起师青玄那只断掉的手，一阵钻心的疼痛从手臂传来，师青玄不得不睁开眼看向凑得极近的贺玄，眼中隐隐泛起点点泪光。目光相接，那盈盈泛着泪光的眸子似是能望进人的心中，贺玄先移开了视线，手上的力道却是松了许多，道，“风师大人好本领，当个乞丐都能把手脚弄断了。”“我多管闲事罢了。”师青玄有些莫名。闻言，贺玄冷哼一声，凉凉道，“风师大人还真是侠义心肠。”“……”听着他一口一个风师大人，师青玄又闭上了眼眸，任由贺玄抓着自己那条断掉的胳膊，靠着树干缓缓坐下。“贺公子，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是我和我哥欠你的，我哥已经死了，师青玄今生今世也还不清了，你杀了我吧，不要在这样了，不要再……”不要再送东西了，不要再对我好了。这些事情，只会加深那愈演愈烈的愧疚和不安，让他不知如何是好，这些关怀和示好，会让自己忍不住怀念起曾经的明兄，可若是贪恋那人只在自己面前展露的温柔与包容，又如何有颜去见关爱宠溺自己几百年的兄长？师青玄怔怔地想着，脸颊上竟是有两行清泪划过。当时师无渡在黑水岛被黑水玄鬼断头之后，师青玄就呆滞了，后来过了一段恍恍惚惚的日子，再后来就到了皇城，需要为身为凡人的生计担忧发愁。兄长的离去，师青玄从未通通快快地哭过一场，可如今似是触动了什么奇怪的点，说来可笑，如今师青玄却是在仇人面前，嚎啕大哭了起来，眼中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贺玄看了师青玄许久，按理说，手刃师无渡之后，自己大仇得报，理应畅快无比，最好再把那平白占了自己命格的人也杀掉，如此好告祭贺家五条人命。可那些本应痛快的情绪，报仇的欣喜，却在看见那人怔忪呆滞的模样时，一丝一丝缓缓流走，然后在心中留下一个巨大的空洞，怎么也无法填满。贺玄缓缓伸出手，抚上那人沾满泪水的脸庞，轻轻拭去脸颊的泪。然后抬头望向远方，缓缓闭目。良久，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说道，“那你便赎罪吧。”若是师青玄此刻抬头，他定然能发现，那传说中低调冷酷无情的绝境鬼王，此刻浮现在脸上的，竟是有几分孩子般的无措，与淡淡的寂寥。可听了贺玄的话，师青玄只是将头深深地埋进了两膝间，如同一只鸵鸟般，似是再也不愿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