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常与山庄（一）

李秀川努力睁眼撑开一条缝，环顾四周。身边围满了人，有三哥、四妹、嫂子、大侄子、大女儿、二女儿、大女婿、小外孙，还有……二女儿身边的年轻人是谁？

　　“妈，你放心，我和阿辉下个月就领证……”二女儿牵着身边人的手，声音呜咽。

　　顿时整个病房都被微微抽噎的声音充盈，李秀川压低嗓子，改变呼吸频率，发出一声轻哼，表示知道了。

　　病房的灯光刺眼，李秀川干脆闭了眼，陷入黑暗，家人的哭声渐渐远离，奇怪的是，意识好像陷在海绵里，舒服的没有任何让人反抗的理由……越飘越远，无意识中失去了自我，这便是死了吧。

　　当死亡真正来临时，我们的意识是来不及反抗的，或说没有反抗的程序，除非你有超人的意志，比如爱。

　　只是为什么她还有意识可以思考总结反思？刚被这个问题砸到，一幅山林景致的画面就映入眼帘，无法言喻的懵逼使李君华的大脑陷入暂时的空白。

　　她右手打着伞，面前一扇古墙，伞柄光华油亮，似乎是木制品，古墙青苔爬满，被树木掩映；空气中湿润又清透的凉意渗在人心间，水滴碰撞的声音清澈悦耳，耳目轻灵，身心愉悦。白嫩匀称的手轻轻捏着张精致的便笺，上面的蝇头小楷也十分好看：

　　今日午时，城西墙前，结安树下，不见不散。

　　 —陈奕

　　嘴角微勾，是与心爱的男子赴约时甜蜜的微笑；脸红心跳，是赴约前等待的惴惴不安；这不是青春期搞对象的小姑娘吗？

　　李秀川上下一看，自己身上穿着广袖长裙，鬓边步摇啷当，无一处不精心打扮，她抠了自己一把，疼痛感贯穿全身，同时那种微妙的青春萌动的感觉，也消散了不少。

　　这本来就不是自己的感觉，而是属于这个身体原来主人的情绪，这种情绪之强，使她亦受到了感染。

　　自己有多少年没有过这种体验了呢？她伸手探入细密的雨帘，腰不难受腿不疼，呼吸顺畅不困难，有血有肉，是一具年轻的身体。

　　很快，李秀川晃过神来，她应该怎么做？

　　纸上有约，是留在原地赴约打探消息，寻找依靠？还是以防露馅，早早离开？

　　两个选择都有风险与益处，但问题是她为什么要寻找依靠，或为什么害怕露馅？

　　自己本来就不是这个年轻的姑娘！李秀川只是一个老太婆，本该在病床上死去。而如果没有李秀川的出现，年轻的姑娘也许会有一生的美好，与相爱之人琴瑟和鸣，生儿育女。可现在赴约的变成了李秀川，她不敢保证那个写便笺的陈奕是喜欢姑娘的外貌，而非灵魂。

　　如果他爱姑娘的灵魂，是否自己已在无意中拆散了一对情侣？

　　李秀川越想越乱，手足无措。这时耳边天外飞声，入口处走来几个少年，于墙角的君华形成围堵之势。服饰统一，意气风发，通通抱剑，气势凌厉。尤其打头那个少女，正是她恶狠狠笑道：“君姑娘，非常抱歉，陈师兄今天不会来了！”

　　也许从来到这里伊始，原来的君姑娘便不见了，而那个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李秀川，更是消失不见。

　　尽管痛惜，尽管唏嘘，但眼前这一切她必须面对，没有人会平白放弃生的希望。

　　秀川抬高伞沿，打量眼前的少女。她身段纤细有力，在细雨中站得笔挺，身上嚣张跋扈的气质盖过少女气息，乌黑的头发全都束起，漂亮的脸上几分狠毒之色。

　　像电影里的杀人犯。

　　少女怀中抱剑，是要杀掉自己吗？

　　秀川旋即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

　　可少女拔剑出鞘，就是要杀她。

　　“今日，你是跑不掉了。”像是猫见到了落单的老鼠，少女眼里闪过几抹兴奋，持剑向前。

　　秀川从没见过这样的姑娘，内心惧极，手指冰凉发抖，几乎握不住伞柄。

　　路被堵地死死的，秀川只有两个期盼，一为：希望你虽厌恶我但不至于将我杀死，二为：如果你一定要将我杀死，请来个痛快。

　　秀川背靠古墙退无可退，大脑飞速旋转，本着能拖一秒是一秒的原则，咬牙一问：“他不是约我见面吗，怎么会不来？”

　　少女先是有些奇怪，再是跟着其他人大笑两声：“君姑娘，我只能说你太蠢了，我无法想象陈师兄是如何有意于你。”

　　她挥刀向前，秀川眼睫飞眨，心脏狂跳：“好歹我们认识一场，既然都要死了，那可不可以让我做个明白鬼？”

　　果然，少女向前的长剑停在半空。可她侧脸向后转去，原先张扬的气质一屏，秀川顺着少女的的目光望去，原来入口处站着个年轻男子，端着长者架子，不怒自威。

　　其余几人活像干架的学生被班主任抓到，纷纷作礼低头道：“凌望师叔。”秀川吊起的心终于放下，学着他人弯腰，但一股透明的“力”扶起了她，只见那个凌望师叔道：“你并非我常与山庄弟子，敬师礼，便免了吧。”

　　眼神都没给一个，语气也说不上友善，秀川有些汗颜，突然觉得这下不尽的小雨令人有些郁闷，还很冷。

　　不过，幸好获救了。

　　凌望对那个少女道：“凝竺，私下斗殴，已是犯了山庄的条例，莫要胡闹了，且等你父亲收拾你吧。”他的语气颇为无奈，而凝竺则是一幅怒不敢言的样子，但终是将剑收回了鞘。

　　原来是个关系户，秀川表示理解。她长了张口，不知道是否需要说些什么。

　　“至于君姑娘，先随鄙人走一步罢，待尘埃落定，再悉数追究旧事也不迟。”

　　秀川忙忙跟上前去，一旁的几人也跟着一块去了，脸上神情高涨，那种看热闹不嫌事大，幸灾乐祸的神情，有的还有一点点同情。

　　常与山庄很大，绿化极好，小雨侵刷下大片的绿色渲染四周，小道很长，从来到这里开始，她终于有时间理清思绪，平复心情。秀川不寒而栗。空气中的冷意，天空掉落的雨滴，古典的建筑，可以听懂的语言，以及高低起伏的呼吸给她一种活着的真实感，但仔细一看，这一切相似却又不同，连这具年轻的身体，她都是陌生的，强烈的失落感在她心中炸开，仿佛自己被世界遗落。

　　突然，泪水就流了下去。

　　“敢问，这是要去哪儿。”秀川艰难的开口问道。

　　“戒律堂，去了自就知道。”凌望依旧冷冷的样子。

　　手中的便笺早被揉碎扔掉，再不知道是凝竺设的套她就是个白痴了。

　　她开始思忖君姑娘的形象，似乎是个天真柔弱的主，大概还寄人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