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阿古丽偷偷下了天山,在山脚下买了一匹健马,扬鞭飞奔向东,要追上师兄公孙琦。在路上非只一日,阿古丽自以为骑的是一匹快马,必定能够很快就能追上的,怎料却只见茫茫黄沙连亘天际,哪里有半个公孙琦的影子?不由得委屈起来。但转念一想,或是师兄也骑了一匹良驹也未可知,故而,咬了咬牙,选定方向追了下去。
其时已是暮春时候,大漠中的白天虽然是渐渐暖和了,但夜晚仍旧寒冷,眼看着日影西斜,气温骤降,阿古丽为了早日追上师兄,却仍旧不肯打马歇息,只把那匹马累的口吐白沫,几欲倒毙,及至太阳完全落山,繁星出现,阿古丽才觉得冷风刺骨,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急着赶路,错过了宿头。她虽然也带着毛毡盖被一类的东西,然而沙漠里夜宿依旧是极不安全的,不说气温太低,豺狼亦自不少,不少留宿在外的人都被吃了。她只得打起精神一步一捱的往前走。
大约又走了二三里路,翻过一个沙丘,黑暗中隐约透出灯光来,她的眼睛也是练过的,便看见一个旅店挑着灯笼孤零零的在沙漠里。她在夜晚走得久了,看见这灯光便如同看见了家一般,登时打马上前,到了近前,只见四个灯笼一字儿吊着,也没有店名,然而荒漠中的旅店大多是如此的。
阿古丽下了马,叩了叩店门,提高声音道:“店里有人么?”
过了良久,里面传出了细碎声响,一个声音不耐烦地道:“谁啊?大半夜的敲门,敢是报丧的么?”
阿古丽刚要接口,又一个声音骂道:“你这厮胡说什么?这想是过往的行人,惫夜投宿的。还不快去开门?”
之前那声音唯唯诺诺的应了一声,磨磨唧唧的过来,卸了门板,看了阿古丽问道:“客人有何事?”
阿古丽见来的是个睡眼惺忪的汉人青年,手里提着一盏昏暗的油灯,皱了眉头上下打量阿古丽。阿古丽性子虽然急躁,却并不是一个不讲理的人,知道他们必定休息了,故而才如此的不待见,便道:“我是从西边来的,因为赶路错过了宿头,可巧遇到你们的店铺,前来投宿一宿,还请见谅。”
这时屋里的灯都点着了,后面说话的仿佛是这小店的掌柜了,也带笑走了过来,道:“不妨事的,外面寒冷,姑娘快些进来罢。你这厮还堵在门口作甚?还不快去把姑娘的马牵到后面去,好生伺候着!”
那青年这才接过马缰,极不情愿的往屋后去了。阿古丽道了一声多谢,也进店来。
掌柜的问道:“姑娘走了这一路,想必是饿了,可要用点吃食?”
阿古丽点头道:“如此麻烦老人家了。”
掌柜的笑道:“我们开店做生意的,有什么麻烦不麻烦?”当下将阿古丽让进店来坐了,先烫了一壶奶酒,又端出些羊肉馕饼,问阿古丽道:“姑娘可是要往东边去的?”
阿古丽道:“正是,掌柜的,前些日子,可曾见一个跟我年纪差不多的白衣佩剑男子经过?”
掌柜的想了一想,道:“没见过,回疆广袤,也不见得每一个人都要往这里过的。”
阿古丽心想这话也不错,便点了点头开始吃喝,不再说话。
那掌柜的道:“我看姑娘身服宝剑,想必十分厉害了,只是莫怪小老儿多口,此处不远有一伙贼人,约有百来人,占据着东下的必经之地,姑娘孤身一个,怕是多有不便。这店中还有一队汉人的商贾,我去问问他们看是否愿意提带姑娘一程,可好?”
阿古丽不由得一怔,暗道:“我和师兄时常下山,扫荡强盗,天山南北莫不与闻。这里离天山不远,何以还会有贼人行凶?不过如今既然教我遇见,那是一定要为地方除害的。正巧我也不知道去宋国的路径,不如便跟他们作一路,强盗若是敢动手,便教他们都做鬼。”当下道:“如此甚好。还请掌柜的帮忙前去说些好话。”
掌柜的应道:“这是自然,姑娘稍待。”便去了后院,不多久出来道:“姑娘,事情已经妥帖了,只是明日早起,卯时初刻出发,莫要误了时辰。”
阿古丽谢了。饭毕,那店伴便过来带她去后院客房。
这客房是在后院一座二层小楼上面,院子西边有一座马棚,二三十匹马正在饱餐夜草,院子中间散乱的放着七八辆大车,车上堆满了箱笼行李,想来便是那些客商们的货物了,两三个人正在看守,或者来回走动,或者喝着烈酒。阿古丽跟着店伴上楼,在一间房里住下。这间房子并没有什么陈设,只不过是一张床,一个纱帐,一张方桌,几把椅子,桌子上放着一把装着冷水的茶壶,靠墙角有一个搁置脸盆的架子。
那店伴带着阿古丽到了屋子就自行退下了,阿古丽将佩剑斜倚在床头,盘腿坐在床上按着苦渡禅师教的内功心法用功,行了数个周天,这才收了吐纳功夫,已是子时了。阿古丽想着明日要跟着这一群客商走,不敢耽搁,躺下歇息。
正朦胧间,猛听得楼下健马嘶鸣,阿古丽急忙一把捞过宝剑,翻身坐起,三两步冲出屋门,正见到两条人影骑马飞出院落。她儿时几乎被盗贼强梁玷污了的,这十年来虽然心情有所平复,但到底是刻骨的仇恨,岂是说放下就放下的?登时想起掌柜的话来,不由得大怒想道:“我正要去找他们,不想他们居然敢来这里,真真是天助我也!”想到做到,只见她一手提了宝剑,一只手在栏杆上一按,飞身下楼。
这时候那些客商也都被惊醒了,都来看个究竟,原来之前那几个人守到深夜,不见有事,都回去睡了,现下才一出门,楼上一团红影便飞了下来,都吃了一惊,喝问道:“什么人?”
阿古丽右手一挥,打出一锭金子,道一声:“我买匹马!”飞身上了一匹骏马,顺手解开缰绳,把宝剑往马臀上重重的一拍,马匹“嘘溜溜”一声长嘶,也如箭一般飞出篱笆,转瞬便不见了,只留下那一群客商在原地跳着脚的咒骂。
阿古丽打马狂追,前面那两个骑士也十分了得,三匹马始终离着半里的距离。两个人偶尔转头,看见有人跟来,不曾甩得开,彼此对望了一样,都勒住马回身问道:“来者何人?是活的不耐烦了么?”
阿古丽更不答话,加快马力冲到近前,两个人见是一个少女,穿着一袭红装,心里登时打了一个突,暗道:“怎么是这个姑奶奶到了?”右边厢那个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发问道:“来者可是火烧云么?”
阿古丽更不答话,觑个切近,铮然拔出宝剑,只一剑,便将那人的头颅斩下,鲜血喷出三丈多高,倒撞下马。另一个是个乖觉的人,早拨了马头,飞奔而去了。阿古丽杀了一个,并不停留,依旧追下。那人听见身后蹄声“嘚嘚”,几乎骇破了苦胆,冷汗直流,只得扬鞭重重的抽打胯下马匹,那马撒蹄扬鬃,往前飞奔。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约有两个时辰,都汗透重衣,座下马口吐白沫,眼看就要倒毙路旁,然而前面跑的关乎身家性命,后面追的带着自小满腔的仇恨,谁也不肯勒马。前面那人被赶得紧了,正所谓“急中生智”,心念一转,拨转马头,斜剌里逃开,阿古丽紧追不舍。两个人又走了二十多里地,这时候天空早泛出鱼肚白来。阿古丽在那点残星光下便见前面一座石山矗立,那人疾驰过去,阿古丽也不示弱,紧跟着追上。
看看离山近了,那人忽然扯开了嗓子喊道:“兄弟们!快来救我!”
现在正是万籁俱寂的时候,这人又是情急求救,声音凄厉而且清楚,立刻便把山里的人惊醒。就听得山上嘈杂,但见半山腰冒出火光来,起先还是零零星星的,不多久便连成一片。阿古丽想道:“原来是贼巢了。”却仍旧赶着,并不放松。
山上众人都骑马飞下,一字儿排开,问道:“来的是什么人?”
那人开口答道:“首领,是我!别克都!首领救命!”
众人一愣,尚未答话,阿古丽便趁着这人开口的当儿急打两鞭追上,一剑将那人搠了一个透心凉。众人大吃一惊,其中一个首领摇摇问道:“来者何人?为何杀我兄弟?”
阿古丽见对方人多,也不敢横冲直撞了,当下勒住马,冷笑道:“姑奶奶不是别人,正是苦渡禅师的弟子阿古丽是也!识相的自己捆缚了,我还能饶得你们的性命。”
那首领呆了一呆,于马上躬身道:“原来是苦渡大师的弟子,火烧云阿古丽女侠。我们真是失敬了的。不过女侠一贯是在天山南北行侠仗义,我们这里离天山甚远,姑娘何以至此?”
阿古丽猛然觉得这人说话声音很熟,不由得心中一凛,冷冷的沉声道:“呔!你这人是谁?声音好熟!且照个面来!让我看清楚了!”
那首领以为遇到了故交,心下一宽,当即便教手下喽啰点了一根火把凑近笑道:“原来姑娘认得我。如此甚好。我们一众弟兄虽然做的是强盗,但谁不是因为家计所迫?我们一贯只抢夺财物,并不杀害无辜人的,姑娘详查。”
阿古丽就火光中看得真切,登时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怒喝道:“原来是你!”纵开马缰,手舞宝剑直冲过去。那首领原以为彼此有些渊源,应当不至于痛下杀手的,不料对方打马直冲过来,吃了一惊,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阿古丽手起剑落,连杀两个喽啰,这还是他被簇拥在人群里的缘故,不然出其不意,势必被阿古丽杀了。他惊叫道:“姑娘何以如此?”
阿古丽一面向他冲来,一面高声叫道:“你还记得九年前跟着沙里飞洗劫村落,有个女孩几乎被你玷污了么?好贼人!纳命来罢!”
这人面色惨变,急忙叫道:“快给老子围杀了她!”说着话便拨转马头要走,奈何人多拥促,几乎不能转身,不由得大急,冷汗如雨下,“唰唰”两鞭对着自己弟兄就是一顿乱打。他们本来就是乌合之众,平日里聚集起来不过是为了个及时行乐的痛快,哪知道今天老大为了逃命,连自己人都打,原本好好的队伍顿时大乱。有几个人拔出刀来,刚要动手,就见到寒光一闪,丁零当啷之声不绝,数把弯刀都被阿古丽手中的宝剑削成两截落下尘埃中去了。那宝剑更无阻滞,只一剑,在队伍最前端的人都被一剑封喉,死于非命。众人这才知道阿古丽年纪虽然不大,然而名下无虚,尽皆骇然。加之自家首领忙乱发狂,更是锉动士气,几乎乱成了一锅沸水。
阿古丽就在此时忽然由马背上拔起,蜻蜓点水一般从众人头上点过,直扑那首领。那首领见不是话,翻身下马,顺势抽出腰里弯刀,先把自己人斫翻几个就要奔逃。众人大乱。阿古丽是在天山绝顶练就的一身踏雪无痕的轻功的,几个起落,已到近前,手腕一转,卷起千重剑影,对着这首领背心荡将过来。
这首领见一时不能走脱,一边大叫“滚开”,暗地里留神,看看宝剑到了近前,一时间避无可避,只得回身一刀格挡,就听得“叮当”一声,那把弯刀已然断为两截。他却一个“赖皮驴子打滚”,从旁人马腹下滚过。阿古丽这一剑便刺了个空。
阿古丽这些年跟着师兄在大漠里行侠仗义,原本就是因为当时眼睁睁看着这人逃走了,彼时年幼,不懂得拼命,然而父母之仇,侮辱之恨已是铭感五内,所以跟着苦渡禅师用心练武,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亲手报仇,如今既然见了,那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的眼明了。也不去管其他人,专门追杀这匪贼首领。众人见阿古丽不找自己的麻烦,心里大感宽慰,又因为首领到了生死关头,把出生入死的弟兄责打斩杀,哪里还有半点的情谊?到了现下这般场景,大众只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都是一声呐喊,拨转马头,卷起一阵黄沙如同黄龙也相似的走了。有几个倒霉的因为跑得慢,挡着了阿古丽的去路,被她一剑斩杀。
事到如今那首领便真的到了失道寡助的孤家寡人的境地了。他看众人转瞬间都不见了踪迹,心里暗骂,更是焦急,如若不是生死攸关,只怕立刻就要跳脚大骂别人家十八代祖宗了。所幸众人离开,地方一下宽大起来,正好辗转腾挪。谁知道阿古丽快如闪电的追上,喀啦一剑,正中这人后心窝,这人一声惨叫,立时扑地,眼看是不能活了。
这几下说起来长篇大论,其实真个是兔起鹘落,电光石火之间那个头领便做了剑下的亡魂。可怜他早年跟随沙里飞打家劫舍,自以为逃过一劫,不料想今日仍旧死在这个几乎被他糟践了的少女手上,真可谓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了。
古丽这些年来一向是活在深仇大恨之中,今日方才得报,然而却殊无半点喜乐之感,放眼东方,但见茫茫大漠之中一轮红日初生,除却绵亘的沙丘,再也见不到半个活人身影,风声呼啸,说不出的寂寥。
阿古丽静静地看着这首领的尸体,想着父母罹难时的场景,又放眼茫茫黄沙,忽然觉得天大地大,却只有孤身一人,不由得悲从中来,然而却流不出一滴眼泪。她苦叹一声,缓缓走到马前,踩蹬上马,定了定方向,也不再回转小店,信马由缰,一步一捱的往东南方走。
其时已是仲春时节了,中原地界草长莺飞,然而西北苦寒,素有“春风不度玉门关”的说法。加之现在日头才出地平线,纵使天气晴好,依旧北风呼号,寒气极重。阿古丽一路打马飞奔而来,浑身已是香汗淋漓,之前尚不觉得如何,现如今缓辔而走,顿时觉得冷风刺骨,更兼她心里的一口气松了,被这凛冽寒风一激,冷热交替,不由得头晕眼花,强自支撑着走不多久,身子一晃,倒撞下马,摔倒在厚重绵软的沙地之中再也爬不起来。
那匹马在阿古丽身边呆立了片刻,咴咴的打了两个响鼻,径自掉转马头,自顾自的缓缓走了,只留下阿古丽一个貌美少女在这一望无垠的黄沙冷风之中,不知死活。这正是也:
血海深仇今日报,孤苦伶仃命堪忧。
不知阿古丽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