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周后,竞赛生名单出炉。边奕慕楠无一例外地被录取在内,唯一的变化是每周的四节晚自习需要换到竞赛教室里上课。
边奕的数学竞赛老师是隔壁重点班的班主任,也是彭兴怀的忘年之交。慕楠的化学竞赛老师理所当然是旭主任,而站在讲台上挥墨的旭主任永远都是活力无限,滔滔不绝,大有一种把所有的知识倾注于此的架势。
慕楠虽然没有给自己的人生画上一条必走竞赛的路,但多一种选择也未尝不可,何况目前的学业还不算太紧,有机会多学点竞赛知识对理解课本内容是如虎添翼。而边奕,无论常规还是竞赛,一直都是认真执着的模样,向来是学什么就精什么。
“学校人性泯灭啊,运动会结束就月考,给不给活路啊。”顾晨向后排两人哭诉。
“我觉得是咱们年级掐准了时间不让我们好好准备运动会。”慕楠冷冷地说。
“差不多得了,月考都拖到十月中旬了,再拖就高考了。”边奕一脸淡定,饶有趣味地来回打量着前后两人。
“我们还要奉献出宝贵的学习时间来准备开幕式和运动会项目,”顾晨叹了口气,眼神突然亮了起来,“提到这个,我听说咱们班运气爆好,开幕式抽到了法国。”
“嗯,听起来逼格还不错。”慕楠拖着语调懒懒地道,跟边奕对视一眼。
下课的时候,班里的文娱委员何雨倩走了过来,先对他们俩笑了笑,搞得两人莫名其妙。何雨倩有一双透亮的眼睛,标准的学生式马尾齐刘海,看上去很好学生,实际上她比较自来熟,跟谁都能搭上几句话。
何雨倩看着他们,清了清喉咙,开口道:“慕楠、边奕,咱班抽到了法国,开幕式每个班都有一分钟的时间展示班级风采,咱们要表演跟法国有关的节目,其实主要是服装问题,动作走个秀摆几个pose就差不多了。”
慕楠和边奕十分疑惑地看着她:“?”
“唔,”何雨倩扶了扶额,故作平静镇定地又道,“咱们班委讨论了很久,最后一致认为开幕式的主场应该交给我们班的颜值担当,不要质疑,就是你们,所以你们有什么问题吗?”
听到这儿,慕楠才明白何雨倩突如其来的拜访,狡黠地冲她眨眨眼,随即一笑:“懂了,用美色为班级做贡献,在所不辞。”
何雨倩送了他一个翻到天际的白眼,边奕也对她点了点头,任务圆满地交代之后,她就迅速回去了。
“逼脸不要。”边奕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运动会当天,两位低调的校草第一次向全校展现了什么叫做“明明可以靠成绩吃饭却偏要靠脸”。颜如冠玉,表情冷淡而疏离,身着租来的欧洲贵族服饰,华丽的装束勾勒出完美的身材,前襟有很多排扣,恰到好处地搭上黑色的领结和礼帽,修长的腿撑起一袭礼裤,走出一道风。
两人往那一站,俨然是道无与伦比的风景线了。轮到他们班走开幕式的时候,全校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欢呼声,其中还夹杂着好多女生破音的尖叫。
万里无云的晴空下,全校的人都看着他们,慕楠余光中瞥见一如既往淡定的边奕,想起这位尊神不惧任何大场面,却愿意毫无顾忌地把内心的温柔和弱点分享给自己。他情不自禁地勾起唇笑了笑,悄悄伸出手肘碰了碰他,满心欢喜。
顾晨手里的相机咔嚓一下,将两位少年英俊而温暖和煦的笑容印刻在一张相片里,细数遗留满地的青春和回忆。
“请100米的参赛者到起跑线处集合!”广播声在激昂的背景音乐中显得格外突兀,慕楠和边奕早早换好了轻便的T恤,来到了赛点处。
“一场同窗的名誉与巅峰之战,哥哥,比一把?”慕楠一边做准备运动活动筋骨,一边充满挑衅地看着他。
“比,赌资呢,有想法吗?”边奕压着弓步,笑着问。
“一个私人问题,或者一个秘密。”
“成交。”
枪声响起。两道身影离弦般冲了出去,仔细一看,是清晨吸引了全校目光的那两位少年。阳光在他们身上烫慰出温暖的痕迹,汗水肆意地洒在跑道上,两人几乎一致同步地跨过终点线,裁判宣布本场双冠军。
慕楠抹了把汗水,把额间的碎发掀起,仰着头灌下边奕递过来的水,颈侧勾出一道锋利的线条,突出而好看的喉结随着吞咽动了动。边奕看着跑道上的少年,突然觉得阳光像是为他而生的聚光灯,将世间所有的明亮与炽热都汇集到那个人身上。
靠近他,就能奇妙地扫去一切不安。
运动会之后,大家基本都在为月考发愁。不过大多数人都是在愁考试的难度,只有慕楠一如既往地特立独行,为“如何从年级第七的位置跳到年级第一”这种事而发愁,而边奕……大概是在愁他同桌又要搞什么千奇百怪的赌注吧。
高二年级的学生第一次感受到了分科的好处,以前的月考都是三天九门,现在瞬间压缩到两天六门。
考试的难度并不大,除了语文和英语,慕楠其余的科目都是提早交了卷,与他同坐在第一个考场的人都觉得这种行径颇为嚣张。
边奕本来并没有提前交卷的习惯,却在看到慕楠交卷后,也从容地交了卷。在此之前他已经浏览和检查了好几遍,但边奕提前交卷并不是为了比速度,或者真要去争那个年级第一的面子。
他只是想陪着慕楠干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出教室门,看到单肩背着包的慕楠背靠着栏杆,袖子照常挽到肘关节处,双手交叠环抱在前胸,两处目光双撞,相视一笑。
“月考之后有半天假,”慕楠开口道,“晚上出校门吃个饭?”
“行啊,”边奕摸了摸下巴,顿时乐了,挑眉道,“我馋烧烤好久了,慕爷赏脸么?”
慕楠笑得愈发灿烂:“走啊!”
除了朝阳中学,其他学校还没有放周假,他们的半天是从月考后的空闲里偷来的。烧烤摊的学生很少,周围都是一群下了班赶个夜场的成年人。
他们点了远超于两个人饭量的肉串,逮住出校的机会太不容易,莫名地想要放纵一回,无论以任何方式。
羊肉串和五花肉一上,烧烤的香气刺激着肠胃,他们要了几瓶酒,一开始客客气气地倒杯里喝,两瓶过后直接拿瓶吹,烤架上升腾的白雾混着酒精迅猛地刺激着神经。
边奕的酒量大抵是与生俱来的差,不一会儿,慕楠还没有什么感觉,边奕的面色俨然一片潮红。
“还喝?”慕楠抢过边奕的酒瓶,放在自己这边,又给对方掺了杯热水,“先吃点东西,缓一缓再喝。”
边奕眼神炙热地盯着慕楠的手,看着他夺过自己的酒杯,目光又从手上移到颈侧,下意识地舔了舔嘴角,而后缓缓抬起眼,扫过他的薄唇、鼻尖,对上那双漆黑似墨的眼睛,眸中烧着火焰般直勾勾地盯着他。
过了一会儿,边奕的眩晕感已经过去了,他笑了笑,拿回了自己的酒瓶,慕楠看着他的神色逐渐清明,也没拦着。
慕楠考虑了一下,时机不错,决定趁着他还清醒,问一个正事。
“边奕,跑100米的时候,咱俩打平了,”慕楠顿了顿,似乎在思考着措辞,“我记得之前打过赌,赌约是一个秘密或者私人问题……我想着吧,既然打平了,要不要交换秘密?”
边奕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没有立刻答复,只是把酒倒回杯里,一口一口地嘬着喝。过了一会儿,他微微点了点头,说:“也行。”
“你先问,还是我先问?”慕楠眸中闪着光,像暮色里的星星。
边奕笑了笑,答非所问道:“怕不怕晚归?”
“退学我都不怕,怕什么晚归?”慕楠不由自主地勾起嘴角,眼神露出一丝戏谑和调侃。
“那就一起问吧,”边奕修长的腿叠在一起,短短地眯了下眼,懒洋洋的语气好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咱俩今晚交个底吧。”
“你为什么喜欢杰伦?”慕楠问。
边奕“唔”了一声,有点意外地抬起眼,若有所思地回答道:“一般人问我这个问题,我都习惯说‘喜欢就是喜欢,没有理由’,但是你的话……如果你真的想知道,那我愿意认真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我告诉过你我最喜欢的一首歌《晴天》,有一条网易云的热评写道,‘虽然叫晴天,但整个故事都在下雨’,突然就觉得特别奇妙和缘分。这首歌里,故事的后来,晴雨交加,大雨滂沱。”
“周杰伦有一种魔力,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写得很伤情。比如发如雪,比如晴天,比如彩虹,明明都是让人一看到就觉得美好的词汇。”
“苦过了头,反而是治愈。”边奕一字一顿地说。
慕楠沉默片刻,眉头微蹙,边奕自顾自地喝起酒,等待对方的回应。
“跟你前女友有关系吗?”慕楠微阖着眼睫,指尖攥着手里的酒杯,一不留神,酒液晃了几滴出来。
边奕的情绪出现了明显的变化,双唇抿得笔直,仿佛在极力压制着内心深处的东西,又在酒精的折腾下无功而返。
“是,”他缓缓吐出一个字,良久,他抬起头,说道,“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你确定要听?”
“我确定。”没有丝毫犹疑,慕楠看着对方的眼睛,坚定地说,“我不是好奇你的过往,也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习惯,更没有窥探他人痛苦的癖好。你愿意告诉我什么都好,我一定要知道你是一个怎样的人,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边奕的思维有点混乱,前言不搭后语地絮絮叨叨了很多话,慕楠东拼西凑也大概凑齐了完整的故事。
女孩是个优秀又可爱的人,在另一个不出名的中学里经常拿到很好的名次。她比边奕低一个年级,信誓旦旦地告诉他自己高中一定会努力考到朝阳中学。
那年她初二,他初三,边奕中考之后,拥有了一个极长的暑假,长到足够发生很多事情。
她喜欢边奕,于是拒绝了很多喜欢自己的男孩子。那个燥热的夏天,她向他表白,边奕委婉地拒绝了。一来不想耽误她初三的学业,二来心底对她没有想谈恋爱的喜欢,不想耽误这么好的女孩子。
后来,女孩失踪了一个月。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从ICU搬了出来,入住了普通病房,双唇血色尽褪,面颊苍白。女孩的先天性心脏病合并了多种畸形复杂的疑难,多年来逐渐恶化,彻底失去了手术的机会。
她安静而痛苦地躺在病床上,看到喜欢的人出现在视野里,徐徐走来。模糊不清的视线里,她感受到手掌处有温暖传递过来,那是她一直试图抓着的少年的手。
她听到他说:“我们在一起吧。”
她应该是流泪了,不然枕头怎么会一片冰凉。
那个夏天过得嘈杂又纷乱,病痛带来的折磨让她身心俱疲,黑暗视野里唯一的光亮就是那个温暖的少年。夏天催生了太多奇怪的情绪,幸好最后这一段路,她尝试拥有过幸福。
甚至于在最后的时候,她还不忘抓着对方的手,疲惫又温柔地说:“希望下一个爱你的人,能陪伴你共度一生。”
八月末,他一袭黑衣参加了她的葬礼。
现在回想起来,大抵是起落频繁、过于难熬的缘故,那个暑假像是走过了一生。
慕楠时而垂目听着,时而惊讶地倏地睁大眼,抬头看着低声诉说的对方,好像表面很平静,眼底却不受控制地被泛红浸满,用力攥着酒杯的指尖渐渐发白,像是第一次把心底的陈年老酒拿到太阳底下见了天日。
“我经常跟她一起听杰伦的歌,”边奕声音低哑,抬头饮了一杯酒,“她最喜欢的一首是《雨下一整晚》,还很得意地告诉我,她早我几年就听过这首歌。”
边奕伸手一抹,才发现不经意间,泪水已经断线成珠,落满脸庞。他接过慕楠递过来的纸巾,歉意地笑了笑:“我本来没打算跟任何人说过这件事,一时情绪有些失控,不要被吓到了。”
慕楠沉默了,他所感受的仅仅是只言片语的余波,却也被对方心底装着的沉重压得喘不过气。
“别喝了。”慕楠哑声道。眼见边奕又要倒酒,他一把拽过对方的酒杯,右手叠在对方的手上,紧紧地握着,试图以这样无谓的方式给予对方一点安慰。如果可以,他还想起身抱住对面的人。
良久,边奕的情绪终于缓和了一点,他动了动手指,从慕楠扣住的手中抽了出来。
“一直都是你在问,我怎么觉得有些不公平,”边奕笑着说,“不过问这么多问题也没关系,我只问一个问题,只要你回答真话就好。”
“问吧。”慕楠回答。
边奕眯了迷眼,像是斟酌了一会儿,缓缓道:“现在的你,有心上人吗?”
慕楠倒酒的手一顿,撩起眼睫看了看他,微微皱了眉,半晌,回答道:“可能有,可能没有,我不确定。”
边奕挑了挑眉,没有说话,只是直直地盯着他。
慕楠无奈地摊了摊手,解释道:“信也好,不信也罢,也许你觉得这个答案很敷衍,但是我不想骗你,我说的确实是真话。”沉默了一会儿,又道,“等到真的确定了,我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
“好。”边奕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