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天涯

我是一个盲人，准确说，是一个盲了大半辈子的人。

听师父说，他是在山腰上一个偏僻处的小溪旁捡到我的。而一看见我，他似乎便感受到了天地的旨意，下意识地掐指一算，竟算出我是“天命之子”：那受上天眷顾之人，集世间大运于一身者。

世上又怎会有白白到手的好事？我呈了世间大运，必要付出一定筹码来作以交换——只是这场交易没有我拒绝的余地罢了。于是，我的双眼，一双平平无奇的眼瞳，便在这场不由我的交易后再也找不到了。

换来的这份极致运气让我大半生都顺风顺水，甚至有的时候，我开始不自禁怀疑身边的朋友也是天道所安排的。看着他们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我都会觉得很悲哀......他们是真正活过一遭的吗？

师父走了，在我成年那年。

没有哭丧的人群、没有豪华的队伍，同他入土的只有一副薄薄的棺木。我将土一捧一捧地洒在棺木上，听着泥土落在木头上发出的声响。多年的眼盲使我的听觉变得格外灵敏，我可以清晰地感知到每一粒土块与棺木接触的瞬间。

伴着无数捧黄土的落下，师父睡进了大地。

我不想仅待在这一方小小天地了。

十八岁，高二。我在同龄人该奋斗的年华里选择了退学。

我打算去敦煌。师父给我留了些资产，我本计划着用最少的成本去敦煌，感受下当地的最朴素的人土风情。但在出发前我改变了主意。除了过去的路费，我一分钱都没准备，空荡着钱袋去开始这段旅行......又或许可以称其为冒险。

一个盲人，刚刚成年的盲人，身无分文地走在茫茫大漠里。骆驼脖上挂着的铃铛声“叮当”作响，一阵风夹杂着沙泥袭来，我将披风裹得更加紧，但还是呛了几口沙子。

我在广袤的沙漠里体验到了前十八年都没有的感受:孤身一人行走荒漠、濒临死亡的绝望、即将消失于人世间的悲伤、对师父的思念、对自己短暂一生的回顾……种种情绪交杂在一起，压得我胸口很闷，喘不上气。

也许是我那隐藏了十八年的大运在此刻终于发挥了作用，我幸运地活了下来。

我的视力到了沙漠附近反而比在江南变得好些，竟可以模模糊糊地看到一点点亮光。一天天地变化还不怎么明显，但一年多过去了，我的视力几乎与常人无异。

朋友惊奇地问我以前怎么会是盲人，医生紧紧握住我的手说这是奇迹……一切都拨云见月，变得明朗起来。

我在敦煌一带生活了两年多。忽然有一天，我想家了。我喝惯了当地特产杏皮水，习惯了风沙的粗犷无情，回想起江南的似水柔情，一时竟生了畏惧之心。近乡情更怯。我小心翼翼地回到江南，总觉得她是那么易碎，一个重压下去，便破碎了……

当年的同学大部分已经上了大学，有的功成名就，有的跌落谷底。他们在世事里沉浮，为名利而奔波，如果我没有去过敦煌，我也肯定是其中的一员。可我不是当年的少年了。我接受了风暴，就无法再接受温软。有时候他们会被我粗鲁的行为吓到，生气地对我说大口吃喝是无礼的行为。我摸摸鼻子，感觉自己已经回不到他们之间了。

我又回到师父墓前，看着已经被疯长的野草覆盖了的荒坟。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站在墓前，从正午到黄昏，从师父捡到我的那一刻，到他生命的最后。

夕阳渐渐西下，我合上眼，感受着山上的晚风。它是那么温和，和沙漠里的粗暴狂风完全不同，就像师父，沉稳、明了，脱离尘俗又不忘本心。

睁开眼，我眼前似乎闪过一瞬金光，下一刹那，整座山的草木都复苏了。嫩绿的新叶挤过枯枝败叶，挡住一片杂乱，焕发着新生的气息。

我嗤笑一声，对着天比了个中指。

去你妈的天命。

就为了这点破力量，我失去了多少？无尽的黑暗、沉默不语的师父、傀儡般的朋友……我回忆着一幕又一幕，最后抬手，没有选择用力量，而是亲手拔起师父墓前的野草。

我一株又一株地拔着，手心被勒出了红印。我回想着师父生前担忧的目光——他不会赞同我反对天命的。

但如果这让我快乐，他会支持我。

我回到房子，静静地坐着。

我看见那光影随着夕阳下沉也逐渐变化。从让金辉在镜面上折返，让屋子另一头的墙面也有了一处橙光，到将窗台上摆放着的小草融化，与绿叶交融。最后，它收敛了最后一份余晖，埋下温柔，只有阴影留了下来，沉沉隐没在昏暗的角落中。

不觉间，窗外也换上了夜幕。

又或许，我的眼睛也再次看不见了。

我似乎感到身上有什么东西流失而去，我并不想挽留。如果它不属于我，那于我便没有任何意义。也在这一晚，在我曾经痛恨的黑夜里，我身上的枷锁终于掉落了。

今年，我八十岁，是个平平无奇的盲人。我不富有，但在沙漠中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是一个自由的人，一个快乐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