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阁比以往喧嚣许多,偌大一个红阁楼,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住一个白衣。
柳风被好友拉着前来,谁知来晚了,只能站在人群的最外圈踮脚张望。
“怎么了?”柳风好奇的问。
“人人说段公子绘得一手好丹青,河山万里锦绣如云,尽在他手中的一支笔下,几寸大的纸,就放下了锦绣山河。这次,他来绘长卷,所有喜好风雅之人都来看他呢。”
“这么说,段公子也是名动京师的大才子了。”柳风笑道。
“正是呢,”友人突然笑起来。“这段公子不仅绘画好,他做的诗词文赋,也是个顶个的好,但是段公子志不在此,朝廷几次招他去做官,他就躲到深山老林去,怎么也不肯来。而且啊,段公子生的英俊潇洒,一介白衣潇潇而立,不知勾了多少姑娘的心魂呢。”
“是吗?”柳风眯起眼看着友人,拉长了音调说:“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呢——”
友人随即红了脸,原地跺了跺脚:“我这不是...”
“段公子画完了!”周遭原本就喧嚣的人群顿时沸腾起来,掌声就像那长卷上气势恢宏连绵不断的山一样,叫好声此起彼伏。原先静静坐着的人轻轻将笔一搁,微笑着起身向四处微微颔首,眉眼弯弯,英气蓬勃,长身而立,所谓少年英雄也不过如此。
柳风踮了几次脚也只是看到乌压压的人头,好友也不免遗憾道:“真可惜,画没看到,连段公子的脸也没看到,都说段公子生的一表人才,真是可惜...”
柳风伸出手轻点她的眉心:“你要是来看画,我回去给你画一副就是。要是来看段公子的,那我可没办法了。”
段世遗似有所感,隔着重重人墙,朝柳风那个方向投去一瞥。
今日秋词赋会上,长安城里有些名望的才子佳人都去赴会,吟诗作画,流连花间。文人都喜风雅之事,而秋词赋会不仅仅是替文人们办了雅事,更是为来年春闱选拔人才,崭露头角的才子,在会试上就更有一重把握。于是,为了能让举办人注意到自己,许多才子更是早早准备了诗赋,为的就是在这里一展身手,惊艳四座。
柳风的哥哥柳叶也是长安城颇负盛名的才子,位任礼部,此行不仅是为了出去散散心,也是为了替妹妹找个好人家。
柳风身材匀调,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她又性子温和乖顺,精通绘画,略通文赋,才子佳人,确为良配。
席上许多公子都不禁拜倒在柳风的石榴裙下,频频找她搭话作诗,有才情的有外貌的,柳风都见过,但她不是随意之人,从来都是温温和和的婉言相拒。
到了日暮时分,柳风疲于应对,趁着别人不注意悄悄躲进了园里的一片小竹林。清风吹过墨绿的竹林,发出沙沙响声,顶替了烦闷的人声,柳风心里感到一阵清净,踏着脚下的砂石,优哉游哉的到处乱逛。
蓦地,她停住了脚步,一个男人在她正前方,盘腿而坐,单手撑着额角,一手执笔,膝盖间放着一块木板,上面铺着一张宣纸。柳风自上而下望去,隐隐可见是她身后的这片竹林。
段世遗听见声响,抬起头来,见是个姑娘,忙敛去脸上淡淡的不耐烦,眼角一弯微微颔首:“冒犯姑娘了。”声音有点像穿竹而过的风,温和清新。
柳风不由一愣,忙敛衽道:“是我无意闯入,打扰公子了。”
段世遗轻轻一笑,不再说什么,站起身来打算离开。柳风见他要走,突然开口道:“公子留步。”
段世遗微转过身,疑惑的看向柳风。
“公子画的,可是竹林?”柳风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开口拦人,奈何已经叫住了人家,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
段世遗点点头:“正是。姑娘也懂丹青?”
柳风温婉一笑:“说不上懂,略通笔墨罢了。”
段世遗眼睛一亮,拿出那张宣纸递给柳风,问道:“那姑娘看,我这竹林如何?”
柳风接过,看着不由笑道:“可称极品,实为上作。只是不知公子为何只挑了几根最歪斜的来画呢?”
段世遗笑道:“歪斜的竹子也是竹子,既然要练竹子的形态,那便什么样的竹子都得画画。”
柳风刚想继续接话,柳叶的声音传了过来:“柳风——”
柳风忙退后一步敛衽道:“哥哥。”
段世遗收起那副画,淡淡的打了声招呼:“柳大人。”
柳叶:“段公子也在这?想必是来画画的吧?那我们二人就不打扰公子了,告辞。”
柳风一愣,下意识地不太想走,段世遗幽幽开口道:“不打扰,令妹也会丹青,与我颇为谈得来。日后若是有机会,一定要好好讨教。”
段世遗来过柳府几次,柳府不知为何颇为照顾段世遗的生意,找他画了好几副长卷,也找他为柳风画过几次像。
柳风端详着画上的自己,段世遗在一旁问道:“如何?像你吗?”
柳风微微一笑:“不像,我哪有那么好看。”
段世遗却笑道:“不必妄自菲薄,在我眼里,你远比画上的人好看不止千倍万倍。”
柳风闻言脸颊绯红,小声嘀咕了一句“哪有。”心里却是甜的乐开了花。
“只是,”段世遗突然低头看着柳风,轻轻说。“不知我与小姐,可算良配?”
柳风结结实实地愣住了,脸上的绯红还来不及退去,又涨上一层通红。半晌,她才愣愣的抬起头,直直的看着段世遗,似是要探到对方眼睛里的最深处,看看那里是否有一个自己。
“我与你...”当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柳风在收拾房间的时候,无意间掉落出一个卷轴。抱着好奇的态度,她弯腰捡了起来。
卷轴似是有些年月了,落了不少的灰。她小心翼翼的打开卷轴,随着画一点点展开,一个女子赫然出现在画上,画上的女子身着火红的嫁妆,头戴凤冠,眉眼含笑,温温婉婉的,好不招人喜欢——那是大婚的柳风。其实这卷轴还有另一个,另一个画上是同样身着喜袍的段世遗。他散着头发,器宇轩昂,眉目柔和,在柳风看来,他一定是天地间最帅气的新郎。
柳风不由轻轻一笑:他们成亲都已经十年了啊。
十年了......也就这么几幅人像了。
新婚伊始,段世遗三天两头就给柳风画画,画她坐着看书的样子,画她画画的样子,画她拿着花嬉笑的样子,不久就堆满了一箱。
后来两人一同去四方游历,将积蓄挥霍一空,没有钱的时候就只好卖些画,渐渐地,那一箱子画就换成了银子。柳风不舍,段世遗说:“没关系,我再给你画就是了。”
他们闯南走北,见识过烟雨朦胧的江南,碧波千顷的南方,白毛风肆虐的大漠。段世遗的笔下不觉绘成了万里河山,无数笔墨构成了他恢弘的山海世界,崇山峻岭,惊涛骇浪,没有什么是段世遗没画过的。他贪婪地一笔一笔的将锦绣山河搬入自己的纸上,却忘了自己身旁还有一个默默无言的佳人。
柳风的身子早在大漠一行就垮了,她高烧那几天,段世遗雷打不动的出去画画,店内的奴婢给她端来药,从来没见过段世遗。柳风觉得,那几日的药苦的出奇,连带着心也苦的一阵闷疼。眼睛里一阵发干,哭不出来。
段世遗却不顾及她的身体,甚至连她发烧了这件事也是在要启程时才知道的——他一直以为柳风只是不舒服。
柳风的身体再也禁不住折腾,段世遗无奈,只得在江南的一座深山里定居了下来。
在树林里,借着明亮清凉的月光,柳风看到段世遗毫不掩饰的失落和期望,他看着远处的山水,遗憾着自己只能被束缚在藉藉无名的深山里,整日与病妇为伴。
柳风在精神好的时候,也会同段世遗一同画画,柳风有时候感慨:“既然你从来不喜欢与我行夫妻之事,也不曾多看我几眼,何故娶我?”
段世遗头也不抬,嘴里叼着一支笔正专心画画,他模糊的回答:“你不是也精通绘画么?当今世上,诗词文赋和丹青都会的,确实找不到除你之外的第二个人了。”
柳风身体每况愈下,已经整整半年没有下过床了。近几日汤药不进,人愈发小手下去,瘦可见骨。段世遗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懵懵懂懂间满心慌乱。
大夫来了好几次,柳风不见好转,而家里仅有的积蓄也没有了。段世遗在门口愣愣的,大夫的一句“早做准备”如当头一棒,将他打了个惊慌失措。
柳风原先合身的衣服现在穿在身上都显得宽大,像是人蜷在衣服里段世遗坐在她床边,握着她的手,头一次哭了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应该多陪陪你的....真的对不起...”段世遗哭着将头抵在柳风的手上,肩膀一颤一颤的。
柳风难过的看着哭的像个孩子一样的段世遗,轻轻说:“段世遗,你早干嘛去了?往后,再无人陪你,去看大好河山,吟诗作赋了...”
“段世遗,当初你的眼里,我是不是只是站在山河间一个微如蝼蚁的芸芸众生?”
段世遗垂着头,昔日挺廓的肩膀昔数塌了下来,活脱脱一个老鳏的颓废样子。他面前摆着一个火盆,他麻木的将一幅一幅画往里扔,有时候溅起的火星砸到手上也不觉得烫。
他的山河一点点坍塌,昔日里的壮丽风景一点点被火吞噬。他昔日放在心尖儿上的山河——
碎了。
此后段世遗再不执笔,任他画的山河锦绣,终是连远山都画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