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你说的没错，我这一辈子都得抱着愧疚到死为止，我是个罪人，我对不起你和你妈，对不起探测队的所有人更对不起国家。直到现在，我仍然会梦到那场海难，不管我躲到哪里，都躲不开那种恐惧……”

何昊洋老泪纵横，仿佛在短短的几十分钟里又苍老了许多，白皑皑的头发在炽光灯下显得更加晃眼。

何映钊感觉自己的胸口被压了一块巨石，就连呼吸都变得沉重，稍不注意，没有站稳，一个踉跄就撞到了身边墙上。

他瞪着一双猩红的眼睛，干燥的双唇张张合合，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才无力至极的说：“你不仅是个罪人，你还是个懦夫，你的罪责，凭什么让我和阿赞一起担着？”

郑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何家的，他只知道，如果这时候他不走，就极有可能会控制不住自己冲进去要了何老头的命。

在海难发生的时候，人的生命是以秒计算的，哪怕是多一秒钟的准备，都可能会有不同的结果。

如果何昊洋没有因为恐惧而逃避，如果在宁致远问他的时候他直接说出了实情，说不定就会有更多的人能及时逃到救生筏上，说不定就会有更多人活了下来，包括宁致远和陆均雅。

可是，这世上没有如果。

郑一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儿日日夜夜哭着喊着要找爸爸妈妈，就这么执着的闹了两年。

可没承想，她与她的家人寻寻觅觅了十六年的真相，竟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郑一混混沌沌的走到了何家大门口，无意的抬眸便看见了仍端坐在石板长椅上的李赞，心头猝然一缩，眼睛莫名胀得慌。

李赞看上去迷迷糊糊的，好像是刚刚从瞌睡中醒来，见到郑一走出来，他兴奋的站了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然后说：“你们进去好久啊！”

这时郑一才发现天竟然已经青黑了，路灯已经陆陆续续亮了起来。

没有见到何映钊跟着出来，李赞往门里探了探头，问：“怎么就你出来了，阿钊呢？”

郑一从另一个方向背过身看假装也往门内看，然后趁机捏了捏发酸的鼻子，说：“不知道，我进去没看见人，然后在你家客厅坐了会儿等他，结果睡着了，他没出来吗？”

李赞点头“嗯”了一声，刚退回来想坐回到长椅上就听见了身后“嘭”的一下重重的摔门声。

俩人猛然转过头，何映钊从院里极快的迈着大步子气冲冲的出来了，看上去像是恨不得马上离开这里，一刻都不想停留。

“你找到钥匙了吗？进去这么久。”李赞一脸正经的问。

何映钊闷头从郑一和李赞中间穿过，直径往院子旁边的停车库走去，语气有些冷淡道：“找到了。”

郑一默默注视着他的身影，心情有些复杂。

李赞有些莫名其妙，以为何映钊是为找钥匙太久所以有些烦躁，他看看天色，又扭头往家里看，然后好像突然有了一个想法，于是向何映钊和郑一征求意见。

“现在都到吃晚饭的时间了，要不我们叫上爸爸一起去吃饭吧？”

一听这话，已经快走到车库门口的何映钊勃然大怒，转身冲着李赞破口大骂：“我跟你说多少遍了他不是你爸爸，能不能少管他闲事！”

李赞被何映钊突如其来的暴怒吓了一大跳，明明看起来高高大大的一个壮汉，此刻却像个受了惊的孩子一样害怕得往后缩了几步，两只大手不自觉的紧紧交缠在一起。

郑一不知道现在的自己应该充当什么样的角色，是否应该涉足其中，他拿不定主意，只能当个外人看着这场“家族大戏”。

尴尬的气氛僵持了大半分钟，一阵秋风从街巷的这头刮到了那头，一阵凉意袭来，冷却了何映钊燥热的头脑。

他软了下来，才慢慢想起来，在那场灾难中最大的受害者莫过于李赞和宁玉书，他至少还有一个罪人的爹，这十几年来日子过得也还算凑合。可李赞和玉书，他们，却因为他爹的一念之差而失去了所有。

更可笑的是，李赞本该可以回到他的家人身边，而何昊洋却因为自己的懦弱，为了掩盖事实，硬生生剥夺了他的一切，以至于让他认贼作父就这么过了十六年，甚至还以为自己过得很幸福……

“对不起，阿赞，对不起……”何映钊低着头轻轻呢喃，豆大的泪珠砸到了白天被太阳烤得温热的地面，没一会儿就消失无痕了。

他吸了吸鼻子，抬起头努力挤出一丝微笑，凝望着李赞说：“对不起，我不该拿你出气。”

从进屋的时长到出来时的状态来看，李赞判断何映钊肯定是又和爸爸吵架了，他俩总是吵架，然后何映钊就会控制不住自己向他撒气，他习惯了。

“没关系。”

李赞露出一个“我明白的”的笑，这反而让何映钊感觉自己的心脏被狠狠的捅了一刀。

何家欠他这个傻憨憨的“弟弟”太多太多了。

何映钊长舒了一口气，随便抹掉眼角和脸颊的泪痕，如释重负的笑了，“走吧，我带你去吃饭！”

可郑一却了解，那笑，可能已经用尽何映钊所有的力气。

何映钊载着李赞跟在郑一的车后，一路都没有说话，到了大排档，他们点了几个小菜，要了三打啤酒，没多大会儿就喝掉了大半，就数何映钊喝的最多。

喝到整个人都醉醺醺的的时候，他突然委屈的哭了，拉起郑一的手捂在胸膛里泣不成声，把李赞给吓得手足无措，他可没见过哥哥这样疯癫的情况。

何映钊的哭声引来了店里其他人的目光，见他拉着郑一的模样甚是暧昧，都藏不住看戏的心低声谈论了起来。

郑一却没有很为难的样子，闲着的另一只手还握着酒瓶子慢慢悠悠的往杯子里倒酒，然后安慰李赞说：“你别太担心，他可能是和你爸爸闹掰了，心里难受，让他疯会儿就好。”

李赞觉得除了相信郑一之外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于是便任由他哭着。

何映钊哭了很久，哭累了，喉咙哭干了，又松开了郑一的手，抱着酒瓶子“吨吨”几下吞了大半瓶啤酒，然后又拉过郑一的手继续哭，嘴里还念念有词的。

“上一次在我家，我本来想跟她说我喜欢她的，我真的好喜欢她，我想跟她在一起，想保护她，照顾她，她那么爱逞强，总是把自己给伤着了，如果我能保护好她，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何映钊含含糊糊的说着。

郑一并没有接话，只是胀痛的眼睛突然又红了起来，像是有一层水雾蒙着，什么也看不清。

李赞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就当他是酒后说胡话，听郑一的话也没搭理他。

“可是我不配……我不能……我没有资格……我不配……我不配……”

何映钊睡着了，倒在了郑一的肩膀上，眼角的泪水落到了郑一的胸口，滚烫得让他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