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

小二楼的阳台铺上凉席，坐着就能让目光越过桃树，望见山脉起伏弯下去的弧线，清脱一轮月亮。夜色浸染一片悠悠山野，那里不仅有森林，溪水从这名唱飞鸟休憩，还有全镇人祖祖辈辈的坟头。

王甜甜盘腿点子卷烟，抽一口。他的外孙下巴架在栏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王甜甜年轻的时候嫁到外地非常远，据说靠着海。丈夫去世后，她回山里，娘家人留给她这个院子。

他的外孙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藏心事，然后藏着心事坐在阳台发呆，在他长大前如果不是课本上的问题，只有王甜甜能回答。

孙明化外婆，我有爸爸吗？

孙明化外婆，妈妈还会回来吗？

等他10岁的时候反而不问了，好像人生已经没有什么问题，他也会接受一切，就这样下去。

这个夏天月光漫过树梢，清洗整栋小楼，一大一小两个背影坐落夜里。

孙明化外婆，你去过那边的山的那头是什么？

王甜甜是海。

孙明化摇摇头

孙明化这个你说过很多次了，我们省哪来的海，你偏偏小时候的我还差不多。

王甜甜真的是海走啊，走的就走到了海边，再坐船能到一个小岛上，周围全都是海。

孙明化外婆你完全没有文化，将来要是我考不上大学，就回来帮你看店。

外婆弹弹落在碎花衬衣上的烟灰，眯着眼说

王甜甜说不定我活不到那个时候。

孙明化我一定能考上，到时候带你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王甜甜我年轻的时候早就逛过了，年纪大了还是留在老家吧。

孙明化老家就这么好吗？

王甜甜祖祖辈辈葬在这儿的地方，才叫做故乡。

孙明化听不懂也不再问问题，过了很久扭头看到外婆已经叼着熄灭的烟头靠着墙壁睡着，王甜甜的脸上的皱纹深深的，墙壁一片苍老的斑驳，映着晃动的树影像一张陈旧的胶片。

孙明化拿出随身听里面录了几句话，而这几句话，孙明化誊抄在东信电子厂内部，稿子拼起来的本子上写在他一切计划的扉页，字字工整笔画清晰比座右铭还要刻骨铭心。

他点了播放键早就遥远的声音响起来，只有录下来的这几句，对他来说那么的熟悉。

明化，妈妈走了

你要听外婆的话，别贪玩，努力学习考清华北大。

妈妈希望你啊，去大城市工作，找一个爱你的女孩子结婚能够幸福的生活下去。

越幸福越好。

明化，妈妈对不起你。

这世上大部分抒情都会被认为无病呻吟，能够了解你得了什么病，基本就是知己。

在孙明化得9年义务教育中差点和牛大田成了知己，牛大田逃学辍学不学，荒废无度，结果没考上重点高中。孙明化预习补习复习刻苦顽强，同样没考到重点高中。

计划需要毅力，孙明化比谁都了解，他买了市面上一切模拟试卷，既然没能力解答，那就把所有题目都背下来。

本子上写“考取重点高中”他没完成，这里有太多客观原因，但“背诵模拟试卷”这一条拼命就可以，任何意外都不是借口。

到了半夜困意袭来，他背一道题目扇自己一个耳光。

王甜甜早上喊他吃饭时，吓了一跳。只见孙明化两颊高鼓，红光透亮，神情恍惚，念念有词

孙明化精光黯黯青蛇色，文章片片绿龟鳞。

王甜甜刚走到他一侧，孙明化嘶哑的声音说

孙明化别开窗，我还没见到阳光，天就不算亮，天不亮，我一定能背完。

漫长的学习生涯支撑他走下来需要计划和毅力，在连绵不断的失败面前。孙明化还能拥有这些宝贵品质，基于一个简单信念：“我没毕业，我下次能考好。”正如赌徒没离开牌桌，因为手上还握着筹码，那么孙明化手上也握着时间。

赌徒的终点是破产，孙明化的终点是高考。

高考分数下来，孙明化收获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道理：原来世界上很多东西，不是你有计划有毅力就能做得到的。

在去高校报到的大巴上，孙明化翻开泛黄的笔记本，其实从初中开始本身的计划就逐渐艰难，代表完成的钩钩慢慢不再出现。

扉页写的至关重要的一条，考取清华北大，而这辆大巴正开往了京口科技大学。孙明化合上笔记本打开了真实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