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科的走廊上基本上没什么人了，医院的灯光过于明亮，提不起什么睡意。
叶宜舟刚刚送走了住院楼的病人，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秋风的凉意透过走廊上开着的窗户隐隐袭来。
叶宜舟病情在恶化，患者体内的癌细胞仍在全身扩散，建议立马进行手术。
患者家属手术成功的几率是多少？
患者年纪大了，而且恶性肿瘤扩散速度也快，现在直接压迫着神经中枢。
她不敢给患者家属多余的希望。
宜舟思索片刻，最后报出一个数字。
叶宜舟三成。
双方同时陷入沉默。
叶宜舟知道多说无益，所以等着患者家属做决定。
……
患者家属叶医生，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们都很谢谢你的照顾。
叶宜舟缓缓低下了头，她大概知道家属的决定了。
患者家属我的老伴今年刚好八十岁了，也活得挺长的了，像我们这样的老年人，活一天赚一天，也没什么遗憾，何必再去烧儿女的钱。
患者家属所以，就不遭这个罪了。
宜舟默默收起了待签字的手术申明。
病床上八十岁的老人在昏睡，靠冷杜丁度过一天又一天，他很少说话但是经常笑，虽然不怎么好看，带着呼吸机甚至有一点滑稽。
最后的生命就像是粘稠的麦芽糖的糖须，细微如银丝，仿佛随时会断，但一直在缓缓地流淌着。
连宜舟都无法估计他到底能活多久。
患者家属叶医生，我们非常相信贵医院的医疗水平，我也听说过你是协和分派下来的肿瘤科专家，年轻有为，水平很高。
病患家属似乎看出了宜舟脸上一闪而过的无奈和不被相信的失落，连忙客套。
患者家属但是我们老年人就只想回家把余下的日子过过好，我们不图那几年寿命了。
一边想着刚刚和患者家属的对话，宜舟一边缓缓走在走廊上，白大褂抵御不了秋风，但是丝丝的寒意让她变得清醒起来。
其实她很想冲动一把，告诉她的患者家属，这个手术如果由她来做，可能会有五成的可能，她见不得一个生命在畏惧风险之后选择慢慢离开。
“不论这个结果有多残酷，你都应该告诉你的患者，他们有权知道，你也有责任让他们知道。”
“当然，你也必须尊重你的患者最后的选择，不论是放弃或是坚持，这是你作为一个医生的专业素养和专业态度。”
这是宜舟在北大医学院上医学伦理课的时候，她的老师讲过的话。
宜舟开始强迫自己慢慢放下那颗自视甚高少年意气的心，做这一行，尤其是高风险的肿瘤科，要百分百的理智和冷静。
走着走着，穿过住院楼和急诊楼之间长长的走廊，宜舟发现空旷的急诊内科门口居然还坐了一个人。
一身的黑衣服，带着鸭舌帽和黑口罩，裹得严严实实，坐在急诊内科候诊的长凳上，身影消瘦萧条，像是要融进医院的这片死寂里，除此他之外，没有其他人了。
宜舟之所以选择来急诊逛逛，是知道各位值夜班的医生们大多会在这个低人流的时间开小差去楼下买奶茶，她图个清净，所以才来想想心事，没想到这个点还真的有人来挂急诊。
好吧，估计这位患者要久等了。
宜舟在远处停下来观察这位奇葩患者，根据他的穿着，除了看出他很瘦之外没有任何信息。他坐在那里也没有看手机，双手撑在膝盖上，低着头，这个姿势说明他多半很难受。
叶宜舟走过去。
路过小护士们都去开小差的护士站，顺手拿了个一次性杯子倒了热水。
端着水，在那位患者面前止步，似乎是感觉到前方有人，他抬起头来。
宜舟愣了愣，正是一双好看的眼睛，里面同时装着亮晶晶的星星和刺眼的血丝，写满了疲惫。
叶宜舟喝水。
她没想到面前的人会是华晨宇，不过，在此之前宜舟两耳不闻窗外事很久了，谅她也不知道华晨宇是谁。
在华晨宇眼里，他和宜舟的第一眼，就是一个把白大褂穿很优雅很有书卷气的女孩，给自己递了一杯水，说话声音低低浅浅的，皮肤很白很白，五官长得没有攻击性，看向自己的时候眼睛微微眯起，眸光里闪着温暖的感觉。
有些人生来可能就是这种温暖治愈的气息，和她的白大褂就很配。
华晨宇一直记得那天女孩低垂的眼帘，这样显得她很安静，还有她手腕上的一只红色手表，表盘很大，上面的时间是十一点半，一时间空旷的医院里就好像是两个各怀心事的人撞到了一起。
从这个女孩撞入眼帘的第一眼，这些微小的细节就刻在了自己的脑海里，不对，是心里。
华晨宇我不喝热水。
在片刻的诧异之后，华晨宇做了回答。
叶宜舟哦，那你等它冷了自己喝了吧，我倒都倒了。
宜舟直接把水杯放到华晨宇旁边，她不太想和患者计较到底是和冷水还是喝热水这样无聊的问题。
华晨宇医生，你知道这个急诊室里的医生去哪了吗？
华晨宇被宜舟的回答呛到了，过了好久才小心翼翼的发问。
宜舟扫了一眼门口值班医生的信息：是唐思瑞值班。头疼地皱皱眉。
作为唐医生的好朋友叶医生非常了解她。
她不嗨到十二点不会回来的。
叶宜舟你赶时间嘛？
叶宜舟转过头来问他。
华晨宇像是在思索这个不太难的问题，宜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个问题正常人不应该脱口而出嘛。
算了，十一点半一个人跑到急诊内科，他也实在不像是什么正常人。
华晨宇我……应该是赶时间的，如果可以的话，自然是越快越好。
叶宜舟那我来帮你看病，你介意吗？
华晨宇不由自主地瞟向宜舟胸前的个人信息。
“肿瘤外科叶宜舟”
华晨宇那个……我得的病这么高级吗？
宜舟被患者眼睛里透露出来的惊讶和不加掩饰的懵圈逗笑了。
叶宜舟所以我问你是等专业的医生来，还是让我先帮你看看？
华晨宇点点头。
宜舟侧身让出了急诊室的门。
叶宜舟进这间吧。
关上门，叶宜舟自然而然坐在了医生电脑桌前，急诊的东西读书时多多少少全方位地学过，估摸着出不了什么岔子。
叶宜舟哪里有问题？
宜舟接过华晨宇递来的病历，随手翻看了一下，看见他叫华晨宇，有点耳熟的名字，也许在哪里见过吧。
华晨宇耳鸣，然后……胃疼。
叶宜舟看见华晨宇坐得离自己远远地，只得挪一挪自己的椅子。
叶宜舟你坐过来一点，把口罩下了帽子脱了。
华晨宇乖乖坐过来，下掉了口罩。
年轻的皮肤，五官很精致，好像还化了妆……但是没卸得干净。
长得是真不错，叶宜舟在心里赞美了一句。
叶宜舟之前有量过体温吗？
华晨宇量过，36.5腋下。
叶宜舟正常范围内。把头伸过来。
叶宜舟现在听我说话清楚吗？
华晨宇有一点杂音。
宜舟拿起一支笔，在华晨宇面前晃了两下。
叶宜舟看得清楚吗？
华晨宇看得清。
宜舟伸出手臂，绕过华晨宇的脖子按压他的后颈，华晨宇只觉得后颈一凉，她的手很冷。
在微凉的指尖离开皮肤的一瞬间，华晨宇的耳朵微微泛起了粉红色。
第一次有人离他这么近，近到他看见了宜舟像白瓷一样细腻的脖子上带着一个有吊坠的项链。
吊坠上写了一串首字母。
“XYC”。
叶宜舟颈部没有扭伤。
叶宜舟近期有服用抗生素或者酸类抗炎药吗？
华晨宇……没有。
叶宜舟好，我知道了。你躺到那去。
宜舟飞快地在病历上写下几个字，然后指了指靠窗的床。
华晨宇慢慢平躺上去，看着宜舟走过来。
叶宜舟胃疼？哪里？
华晨宇说不出来……
宜舟叹了一口气，用力搓热了手掌。
叶宜舟把外套拉链拉开。
里面是一件奇形怪状设计浮夸的衬衫，宜舟怀疑穿这种衣服的人不是变态就是同性恋。
叶宜舟这里？
宜舟力道刚好地往下按，隔着一层衣服，她好像能摸到这个人的骨头。真是瘦呀。
叶宜舟疼了告诉我。
她换了一个地方，轻轻往下摁。
叶宜舟这里？
华晨宇好像是……
叶宜舟其他地方？没有了吧？
华晨宇应该就是这里了。
叶宜舟好，我大概知道了。
宜舟一边示意华晨宇起来，一边问道。
叶宜舟之前有胃病吗？
华晨宇有的。
叶宜舟那就照常吃药……记得按时吃饭。
叶宜舟我开个单子，你拿着它去取药。
叶宜舟你的耳鸣排斥药物作用的可能，应该就是缺少睡眠，精神压力过大造成的。平常保持六个小时的睡眠时间，一日三餐记得吃，还有，多喝热水。
叶宜舟嗯……华先生是吧？一会儿去挂个点滴，然后就可以回去了，一个星期后仍有症状的话来复查，自己觉得康复了就不用来了。你这也不是多高级的病，没必要一趟一趟跑医院。
急诊室的门突然被推开。
走进来一个相貌平平一脸焦急的女人。
宜舟皱了皱眉头，不敲门的人真的很不礼貌。
经纪人花花，快走了，还要去彩排。
宜舟走到自己的位置上，看见华晨宇一脸为难，滞在门口。
叶宜舟他一会儿要去挂水。
宜舟提醒突然闯进来的女人，从话语上来讲应该是他的经纪人。
经纪人没时间了，我们就不挂水了。
宜舟看了一眼想说话又咽回去的华晨宇。
叶宜舟你觉得自己OK吗？我不保证会出现第二次耳鸣。
华晨宇我……的确觉得有点难过。
华晨宇看了一眼他的经纪人。
经纪人我们的活动彩排牵涉到很多东西，非常重要，如果不去，主办方会怪罪下来的。麻烦医生您配合我们的工作。
叶医生端出来架子，坐在座位上把单子递给华晨宇。
叶宜舟不好意思，他现在不仅是你们公司的艺人，也是我的患者。如果您以身体抱恙之名向主办方请假，不会有谁故意怪罪。但是如果您以工作之名离开我们医院，华先生出了什么问题的话，我轻则被处罚，重则被开除。也请您配合我的工作。
经纪人扯出一个不大好看的笑容，看得出她对这个医生很不满。
经纪人出了事我们不会投诉您的，我们自己解决。
经纪人这里是医院，我们看了病付了钱也就没你们医生什么事了。
宜舟抿了抿唇，告诉自己不能骂人。
叶宜舟你们来了医院，就得遵从医生的医疗流程，不然来了干嘛？我很闲吗？帮你们开一套毫无意义的调养方案。
叶宜舟这不是我想不想要钱的问题，这是你们公司是不是掉到钱眼里的问题。
华晨宇扭过头来看着叶宜舟，眼神里藏着复杂的情绪。
有些东西被一个不熟悉的陌生人这样直白地戳中了，毕竟是震惊之余又感慨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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