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媛醒来的时候,冷冽的空气里夹杂着一点点清新的酒香,令头脑尚且笨重的她似醉非醉。她从床上爬下来,披上玄色绒袍,这件绒袍是太子的,布料看上去有些发旧,但显然他很喜欢这件衣服,上面还留着许多缝缝补补的痕迹,她曾在这件衣服的内里看到过一个用金线绣成的“雪”字。
这或许是他深埋于心的一个秘密。
她慢步走到外面,书房内一切东西都摆得整整齐齐,这尤让地上随意散落的一个酒壶与一个酒杯格外突出,她没想到昨晚她熟睡时他竟又回来过一次,还例外喝了满满一壶酒。
她捡起酒壶与酒杯,缓缓走到门口。她打开门,外面的侍卫齐齐低下头,生怕冲撞了这位主子:“臣,见过皇后。”
她一时觉得恍若隔世。
魏媛是在花园里找到他的,那时他一人在雪地中央练习射箭,周围的宫人都远远地站在一边,她头一次觉得人手上的箭像是沉睡的毒蛇,只要一握住它,它就会扭头咬住你的手背,叫你动弹不得。
他的表情异常冷静,一双眼睛专注地盯着对面的靶子,好似旁边的人都像空气一样看不见。他越是这样冷静,她就看得越发心惊肉跳。
她提起红色的裙摆,就像鲜嫩的红蔷薇花瓣因清风吹过而在纯白的雪中微微飘动,举弓的他正巧听到梅花珠钗颤动的声音,只一回头,无边的蔷薇红就占据了他所有的视线,他知道只有她才会穿这么活泼的颜色。
“陛下。”她走向他,欲解下披在身上的绒袍,却被他制止:“莫着凉了。”
魏媛心里一凉,从他开口说的第一个字开始,她就能判断出来现在的他与她印象中的他简直判若两人。他在她心中一直都是心志坚定,永远充满冒险家式的对未来的全方位的掌控欲和自信,也只有这样内心强大的人,才不会吝于付出,不吝于坦露。
而眼前的他,眼里竟是滔天诡谲的海啸,呼啸之处皆是了无生机的废墟。
魏媛一瞬茫然的表情同时也被他捕捉到,他不由自主地皱了一下眉,示意周围的宫人都先离开。
“阿媛,”他折身再次举弓,一支箭正中靶心,“你怎么不再休息一会儿,这几天你实在是辛苦了。”
这样反常的对话可谓是毫无诚意。魏媛在心底里翻了个白眼,只跟自己道他现在是有心事,她大人不记小人过,便沉下心来再往他那里走近一些:“不早点起来,我还未必有机会能见到陛下此等英姿。”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眼中的心绪稍稍平静下来。
“陛下可愿教教阿媛如何射箭?阿媛只是略懂些剑术,却从未亲自在练场上试过箭。”
他多看了她一会儿:“好。”
魏媛接过弓时不由得发出一阵惊呼,还好他提前预料到会有这种情况,这才帮她接住了弓。她以往用的都是女子专用的轻剑,自然没想过男子所执的弓竟是这样沉。不过她今日过来并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也就不会因此而羞恼。
他半搂着她,亦与她一起举弓,她眯眯眼,看准了前方的靶心,一松手,那箭就像一颗流星一样嗖地刮过,直中靶心。
按这个法子重复几次,她也慢慢摸清了其中的门道,在这天寒地冻的时候,她的额上竟也出了汗。
“好了,”他松开她,见她双颊泛红,微微喘气的模样,别有一种风情,竟让他心生吻她的冲动,“若是阿媛以后还愿意同我一块练箭,我就命人再给你做一把轻一些的弓,这样阿媛随身拿着也没有问题。”
“好。”她重新站在他后边耐心看他,他只要一执弓,眼里的情绪就在一瞬间变得汹涌澎湃,几乎不能自制。
“陛下,方才见你如此风采,我就想起了一个自己心里非常敬仰的人,”魏媛见他的动作稍稍慢下来,便继续道,“这个人是晋国女帝萧月,我儿时曾读过她的事迹,因此眼界大开,阿媛从没想过这世上竟还能有另一番风景,萧月作为一介女子,却还能创下尤胜于世间众多男子的功绩,那时阿媛就想,即使自己在未来不能成为一个伟大的人,也要像萧月一样足够无畏,敢于将自己的想法付诸于行动,这样,才不枉此生来人间一趟。”
她见他始终没有回头,一开始鼓起的勇气也渐渐焉了下来,她说话的声音慢慢低下去,话落时,她双手交握,垂头不语。
周边一刹的寂静令他回过头看,他见她就沉默地站在后头,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小孩。
此情此景,加上方才她留在他耳畔的话语,皆无声地触动了他内心柔软的一处,他立即握住她的双手,将她牵到一旁的石凳边。
“阿媛,方才是我不好,你莫生气,”她坐在石凳上,抬起眼看他,“我心中亦是好奇,晋国女帝是有何等的魅力,能让你至今都受其影响?”
“你终于肯承认方才对我耍脾气了?”
他听这话不免怔愣了一下,而后立刻反应过来,与她相视一笑:“是,方才是我对阿媛爱答不理,让阿媛受委屈了。”
“好,那我现在告诉陛下为何我刚刚会提到晋国女帝,”她粲然一笑,正好一阵寒风刮过,他连忙走上去替她挡住,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然在他的怀里,她与他目光相对,不禁神色微动,继续讲下去,“晋国女帝最传奇的经历,就是在遁入佛门五年后又重新回到皇家夺权,我亦了解过,女帝已在这五年中修得了极高的佛学造诣,而大多数深谙佛学的出家之人都是不愿意再涉凡尘之事,但女帝却不同,我私以为,女帝已有看破人间劫难的悲悯与聪慧,她是能够触及到人生中的绝望与无奈的,但她还是选择一头扎进这浊世里,这样直面残酷的勇气,于世间实在不可多得,所以,我敬仰她。”
他目光震动,眼里愈发多了一丝爱怜,她近乎平静的述说隐秘地道破了他的心魔,而她温柔又耐心的态度亦无声地向他表明了她此时的心意,他怎能不喜。
“阿媛,”他放低声音,小得几乎只有他能听到,“我爱你。”
“陛下,你在说什么?”魏媛没有听清。
“我是说,阿媛真聪明,哄人的法子可真是妙。”他不敢再说第二遍,怕吓到她,亦怕她不肯信。
“那是自然,若是陛下以后还乱发脾气,就早点把我叫来治一治你。”她得意得笑了笑,那模样神气极了。
他见她如此,亦是淡笑了一下,忽地将她搂紧,她惊呼一声,脸紧紧贴着他的胸口。
“阿媛,这几日宫里会来一些新的人,你莫为此烦忧,有什么不愉快的,就像今天一样,你我互诉衷肠。”他不愿将她放下,生怕一松手她就溜走了。
她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陛下亲口一诺,可不能食言。”魏媛靠在他的怀里,伸手轻抚他的后背。
此时就像是天地间只有他们二人一样,她停留在他的怀中,他静默不言,只是就这样抱着她,他知道她是下定了多大的决心才会把自己的心交给他。他不知是该为自己庆幸还是该为自己悲哀。
她亦是紧紧地抱住他,用她并不坚实却仍有力量的手臂。
他们都没有用言语向彼此表明心意,但在冥冥之中,两颗心越靠越近,最终竟不能自已。
冰冷的过去终究如雪遇春而消融,雪水化为青山下的河流,一去不复返,冷酷的未来终将到来,只是如今自己却不再是孤身一人。
延绵不绝的思念成为了最后的赢家。
许久之后,魏媛才抬起头来,她慢慢看向他,眼神清澈,心飞快地跳着,才看到他一眼,就羞得低下头。
“陛下,阿媛……阿媛现在可以冒犯你一下么?”
他还未开口,一个小小的吻就落在他的唇上。
他意犹未尽地回味着这个吻,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又羞得钻进他的怀里。
在魏媛离开前,他解开魏媛披着的那件绒袍的带子,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披在魏媛身上:“这件衣服太旧了,不衬你的裙子。”
魏媛的视线落到那件绒袍上,她忧伤道:“陛下可是要将这件衣服扔了?可我分明记得陛下很喜欢这件衣服,陛下走到哪儿都是会带着的。”
他的手停顿了一下:“我以前是很喜欢……可是它到底太旧了,我并不会舍弃它,只是以后就放在箱子里,不会再穿它了。”
“阿媛,”他温柔地将她拥进怀里,轻声道,“以后……你要同我一起面对那么多腥风血雨,我心里到底是舍不得的。你可想明白了,要留在我身边?现在还来得及,你还可以退出。”
“我愿意,”她环住他的腰,柔声道,“我愿意的。”
他轻轻放开她,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魏媛离开时,右手腕上多了一个青玉镯子,他说这玉能避凶灾,就让她以后一直戴着。
太后尚未清醒过来,所以宫中的事情都暂时落到了张瑞熙的头上,等到魏媛赶过去时,张瑞熙木着一张脸,就像是一只带着幽蓝翅膀的蝴蝶停在她的嘴上,尽管她的表情是呆滞的,但魏媛仍能在她的脸上看到受过惊吓的痕迹。
张瑞熙只看了她一眼,没有任何情绪。
直至天黑,张瑞熙手头上仍有一堆事情没有处理,而她此时已经没了干劲,便甩手让魏媛自己看,不懂的可以再问她。屋里烧着火,张瑞熙懒散地躺在一张小榻上,她静静地看魏媛大着头翻阅小山高的账本,表情依旧呆滞。
今日的信息量实在是太大,魏媛的脑子实在是转不动了,张瑞熙就像是一个书斋先生看着一个愣是读不进书的学生一样无奈地叹了口气,挥挥手让魏媛回去休息。
魏媛被自家小侍女领着回到自己的寝宫——栖梧宫,头已经沉得像灌满铁的她一进门就跌了一跤,幸好小侍女反应够快扶住了她,不然明早起来,一照镜子,呦,怎么是一张猪脸。
魏媛倒在床上,一下子就进入到了呼呼大睡的境界。小侍女摇摇头,自家的主子真是能睡。
新的一天,魏媛身着白衣迎接冬日的暖阳,从今日开始,宫中所有人都要为先帝哭丧,听说塞外的重要将领不日也将回京悼念先帝,看来接下来一段日子是不太好过了。
魏媛的心情是复杂的,毕竟在这宫中,人人都各怀心思,而即将到来的这场盛大的哭丧,不知其中又有几分真情与假意。
她进入大殿,人人皆身着白衣抽泣着,她却哭不出来,倒显得有些虚伪了,毕竟她对先皇的印象实在不多,仅威严二字而已。
她走到他身边,抬头看向那个木棺,又看看他,顿觉一阵晕眩,心痛不已,像是被击穿一样,眼泪一下子流出来,来自灵魂深处的痛楚令她发疯,她绝望地跪在地上哀嚎,痛不欲生。
周围的宫人惊恐不已,纷纷奔上前去要把她拉走,却被他制止。他将她扶起来,她本能地躲在他的怀抱里泣不成声,好一会儿之后,她才抬起头来,只看他一眼,就因为眼里的刺痛感又缩回去,他呼吸一滞,一瞬间他就明白了她悲痛的来由。
她为他而哭泣,一想到他将来也会孤孤单单地躺进这里面,她怎能不心痛。
这样的觉悟未免太让人绝望。
她哭了大半天才恢复过来,身上也几乎没了力气。她离开他的怀抱,这才发现他胸前的衣领湿了一大片。
“皇后,莫哭。”他帮她擦去脸上的泪,牢牢握住她的手。
她的眼睛还红肿着:“好,臣妾不哭了,陛下莫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