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她。
小巷边角都是水绿水绿的青苔。
破旧石砖上有斑驳水渍。
雨滴敲打过青灰瓦块,和着砸过伞面的声儿。
我抬首便见着一只白嫩的手,皓白皓白的一截肢腕,伴着吱呀一声悠长,推开了老旧的雕花木窗。
她从内里伸出头,往下望我。
那精致卷发半垂过窗沿,重力作用下终于滑下。在空中、贴着她柔软脸颊弹了那么一下。
我见她一只手携着烟枪,望我时那张红嫩唇瓣还往外吞吐烟云。
玉镯碰过木窗,叮铛一声脆响。
她撑起头来,发间也沾了银凉雨丝。
我奇怪她这么天天吃烟,仍是口白亮贝齿。也奇怪她怎就不能对我好些气儿说话“呦,老师这是还知要回家啊?”
我曾讽她肚中没几两墨水儿,终日就这么糜颓厮混。
气极时也曾指她,随人一道说她一嘴“不知检点”。
此后那热情妖媚的女子便对我是满腔的阴阳怪气,那漂亮手指常指向我鼻尖,叫骂声“假斯文,真败类。”
想来怕也是还不知如何骂人,只学了喝酒抽烟这类恶习罢了。
我透过朦胧一层水汽,见她说话时勾着唇角,眼睛弯成道月牙,盛着细碎碎一片迷蒙雨色。
我冲她笑了笑,没什么脾性的样子,点了头“知的。”
若回她,便是扫了她的兴。
她倾身,大半身子都出了窗。
我想她此时该是踮了脚:
赤裸着的,踏在柔软地毯上的白嫩小脚。
脚髁细嫩嫩一点不堪握,薄薄一点皮肉包着骨头。
那骨头形状可真是漂亮。
漂亮的凸起和凹下的窝儿。
雪白的尽头,指甲该是同手上这般艳红。
三根纤细葱指扣上窗沿,往后一扯,一只手便都覆上。
又是吱呀一声,随着空气中暗红与白的残影和余温未散的一句扫兴。
我便撑伞只望那窗子,半晌又迈步往里走。
她终年闷在屋中,偶有出门也是为了她那张如花面容。
保养装扮亦或是炫耀自得。
其余便只窝在楼上。
我总是怀疑她生活中唯一乐趣许是就是与我斗嘴。
要么又怎至今尚未收了我租她的屋子?
可又好像不是。
便常有不同的人与事从她嘴中倒出拿来与我比将个高下,明暗里都要贬我一番方才甘心罢休。
那张嘴也真个是讨人嫌。
她一张口,我便想将它堵上。
那么漂亮的唇,一定也是极软。
伞放在院子里,进屋出屋时都记着换了鞋,放了东西转身穿行过并不很长的廊子。
厨房里的烟火气儿永久都与她无关。
便是开火烧菜,煲汤做饭。
一切都向着清淡,遂她的意,为了她那张漂亮脸蛋。
想来我刚来时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现下也称得上一句熟练得令人心疼。
红白案也都算得上好手了。
装盘上桌,上楼敲响她闺房木门。
里面娇嫩嗓音一哼,我便知了,下楼先坐下候着她。
洋娃娃总该受到偏爱,总归该是惯着的。
便见她踢着拖鞋,披了件驼色毛呢,扶着扶手慢悠悠晃下来。
我只望了眼。
也不知那洋东西又是从哪买来的。
我拿了筷子与她布菜,被她眼睛一横,瞪我。
又是阴阳怪气,将那菜倒出,像是染了细菌。
她白嫩面皮上蘸了极浅一点水红,便是瞪我,我瞧着都只觉着是秋波暗送。
复低下头规矩吃饭,秉承着食不言的美德。
余光里盛着个美艳娇媚的小娘子。
日子这么一天天过着,街坊里的风言风语随着我的态度也日渐改向。
我听着他们指指点点,心中却是乐得如此。
占有欲是只凶猛野兽。
沉睡时便是沉睡了,醒了就要摧枯拉朽。
就像现在。
我见着平日里恨不得一日敲上三次门的男人们绕着这地儿走,偶有思想开放些的老太太看她,也看我,卒发出声悠长叹息。
她不如何出门,自然是不知道。
那醉人春风卷挟着我模糊言语,吹遍了整条街巷。
又有透明玻璃,把它锁在这条巷子里沉闷着发酵。
便是纸包不住火。
我将饭菜端上桌,看她赤脚下来。
今儿旗袍水绿,绣着漂亮的花儿。
连着簪子都要跟着换色,可真真好漂亮块碧玉,水头极足。
人也水灵灵的,掐出水来。
人道女人是水做的。
我却见这整条街巷仅她一个称得上是水。
秋日的,飘着红枫的,一谭浅青。
她拉开椅子,在地上拖出声刺耳声响。
柔软身子往椅背一靠,人便失了骨头。
那眼半抬着往我一瞧,我便恨不得掏了心肺奉上。
可没这个必要。
时代的偏见可以让她只剩下我。
就像现在。
手握了筷子,又往桌上一甩。
我见她修剪漂亮的眉毛上扬,眉间浮现褶皱。
她摇晃着脑袋,鬓边垂下的头发随着动作也左右飘动。
那张嘴巴一张一合,问我外面的话儿是怎么回事。
“自然是他们闲来无事便瞎编排来逗逗乐子。”我随口胡诌,甚至不去想是否有那么一星半点的道理。
她皱着眉头,面上尚有几分疑惑。
但还是拿起了筷子埋头吃饭。
我收了碗筷,洗好后上楼敲了她的门。
许是我近日与她缓和,她便自然也不再时刻都透着股子阴阳怪气。
脆生生一句“进。”
我推开门,她趴在床上,看着话本子,柜子上搭着装好的烟枪,还没点。
窗户开着,外面又在飘雨了。
我走过她的床边,拉起窗户,又把她地上散落的鞋子摆正。
我听她捧着话本子,口中开始念念有词,是两位主角互诉衷肠,表白的部分。
那段儿我倒是看过,那话儿听得人牙根都酸。
可她念出来倒不是。
我低头就要出去,却被扯住了衣角。
我转头,见她昂着脑袋,扯着我的衣服。
就像刚刚熟起来时,她穿着美艳,性子却是火热又单纯。
我听她让我坐下,让我来听听她读书。
我点头应下,坐她腰陷进去的旁边,头往左边稍稍扭去,便可见着那双修长漂亮的腿。
我听她那嗓音夹着绵绵情意,字句顿挫,在我心头一下下挠着。
突然间便有些悔意,怎就关了窗。
此下便是四面都只剩下她读书声音,面上臊得厉害。
尤其是我感到她从后面抱了我。
温软甜香把我整个都包裹。
我有些分不清是她在说还是在念了。
我听她喊我老师,听她说喜欢。
我转身,我抱住她。
我翻尽了平生所见的美好词藻,此刻也无法述说欢喜。
我租了六年的房子。
我与她斗了六年的嘴。
心知肚明却又偏偏谁都没有开口。
神经都要错乱不堪,思想都开始肮脏龌龊。
我拥着她,拍着她的背。
舌尖探入唇口,撬开贝齿,又舔过她的虎牙。
漫长的爱恋酿成坛老酒,醇香凛冽,入喉滚烫不已,直烧出捧泪来。
我看她眼角带红,风情无限。
我听她骂我,说我是败类,是变态。
她可真真是漂亮。
我拭过她眼角,两个人便倒在了床上。
六年,太累了。
连喘息都裹挟热辣。
是什么情绪呢?
我不知道了。
我实在是开心。
我见那柳树下站着个人。
水盈盈浅绿旗袍,支着把油纸伞。
她站在江边,在树下。
在哭。
我上前,递了手绢儿,又客气安抚。
她收了声儿,颇有些不好意思,小声地倒着歉,抽噎着哭花了妆。
我问附近有没有租房,我听她说她可以租给我。
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回来后本应回家去,我却因为这个人,在这儿停泊了六年。
她送父远去,从此山水宽阔,她孤身一人。
命运的齿轮总是这样,运转正常就总会被填补结实。
我和她就是相应齿子。
再睁眼时却已到夜半,我低头,看她扬着唇角,汗水粘着头发沾在鬓边。
我扯了扯她身上的被子,又拥着人儿睡去。
她是洋娃娃吗?
那么漂亮又如此精致。
并不是。
抱着人的胳膊不由紧上些。
她是世间少有的绝妙。
是必然的鹿撞心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