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他无数次幻想过自己能从那个临海的陡峭悬崖一跃而下。

他住在海边一个小渔村。

这里的人大都以渔民为主，他的父母亲也是这一行的。文化水平不高，村委也不关心。据说村里有一个外地人，只有他识字。

他很喜欢那个外地人，他觉得他跟其他人与众不同。阿爸喜欢在夏天光着膀子走来走去的，他会穿一件短t在村头给他讲故事。他们两家住得近，他也就天天到人家里去。美其名曰做客读书，其实就是跟着人家瞎混。外地人大概未到十六，也是贪玩的年纪，不知怎的跟家里闹翻了跑过来这里散散心。

这家人也没来管，还真是心大。那人也不是空手来的，带了一堆东西，教他读书识字作画，最喜欢的就是带他去画海。

十多岁的小屁孩哪里懂这个？只不过看他画画有种很舒服的感觉。他们第一次去看海时，天蓝蓝的，云白白的，不知道怎么形容，感觉水天一色，那人一身白衬衫黑裤子成了一道突兀的风景。但是这一点也不妨碍他看他，他的头发很软很长，鼻梁很挺，把五官拆开了看不觉得什么惊艳的地方，但是和在一起看，让人有种很舒服很柔和的感觉。

他喜欢在他画画的时候侧头看那人，他发现隔壁有一只小小的脑袋蹭着他，盯着他，就歪过头来打趣打趣。那人也给他画过一张，那是他在玩水。十岁出头的孩子半截身子在海里，手拨出一朵朵金黄的水花，眉眼弯弯，笑得明媚。那天他怪怪的，说这是自己最好看的一张画，也不让他看就匆匆忙忙地捧着画回家了，从此以再没画过他。

他很喜欢他，喜欢他画画时候认真的侧脸，喜欢他读书时候的清脆的嗓音，喜欢他坐在书上朝他笑，喜欢他拨着水花溅他，喜欢……

后来他十五岁，越发觉得这段感情的异处，直到他走了才明白，哦，这不叫喜欢，这是爱。

怎么就走了呢？后来的每个夜晚，他都在想这个问题。

村里的居委会突然被市长查资，说来也怪，渔村本来在海边静静待着人不管狗不理的，怎么那天就突然被查了。村委也是个没见识的人，看着一大群警察从车上下来，立马就怂，该说的不该说的全抖了出来。也就是那天，他找不到那人了。屋子好像进贼了，乱糟糟的，其实什么也没拿走，除了那画。

外地人走了，他也觉得无趣，想着继承父母的手艺，出海捕鱼，顺便看看海。

但是自从村里拖泥带水的拉扯出这么件事，渔民这活也不好干了。阿爸每天捕不到鱼，回来就是打。他揪着他打，专门打在背上，腰上。早上起来穿好衣服，这些疤痕也就看不见了。阿妈呢，在几个月前被阿爸拿啤酒瓶子打死了。

无趣。

他觉得无趣。二月的海风刮着他的脸，又像在抚摸着他。

这里是个悬崖。

这是那人偶然发现的地方，以前他还在的时候两人就经常来这玩，把这当做秘密基地。这里风很大，但是到了七八月，太阳大了，明晃晃地照着，风裹着海味儿，清新畅快。

他想死。他想从这个地方跳下去。

他试过了，但是没死成。悬崖下面是海，很深很深，扑下去时除了水花打得他脸疼，啥事没有。本能的反应让他碰了水不是放松，而是逃，永无止境地逃。

还能去哪里呢？

他问自己。

再想想吧。他突然想到了那人。

对，去找他。

他第一次有这么强烈的想法，想去找他，不管去哪，哪里都去，不信找不到。

他从来不墨迹，一个人，一个夜晚，一声不吭地走。他后来走过好多地方，住过豪华的酒店，也睡过路边的拐角。最后站在校门口看着人来人往的学生，他想上学。如果有天他还能看到那人，也许会为他庆祝吧。这几年攒下的钱足够他花的。只要他省一点，再省一点……可惜他想学美术。他也想画画海，画画记忆中的人儿。

他花了好大的劲儿才考进美院，在一个陌生省市。拿到通知书的他立马启航赶过去，下了飞机被车给撞了。

那年他刚满十八岁，一个男人贸然闯进来。听说他是律师，很厉害很厉害的律师。在电视上，报纸上都能看到他。他好像很赶时间，急着说能不能私了。无所谓。他这么说着，男人突然抬头看他，他看到了他的正脸。尽管他着急时身上的气质很像，但是不一样，真的不一样。他的脸没有这么冷峻。他很柔和，但面前这个人没有他的半点。

托他的福，他晚了一周才来报道。是全新的面孔，亦是新的开始。美术，美术。越学越久，他觉得这可能不适合他。他画不出他的感觉，记忆最深处的人好像被时间冲淡了，脸糊成一团。他开始焦躁，他努力回想他，但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了。什么也没有。不记得他的声音，样子，包括他的衣着，还有他的画。

无趣。

他换了专业。但是没用，新鲜感很快就过去，记忆中的被遗忘的角落还空着。

五年匆匆而过。他被导师介绍到事务所，又遇见了他。之后的事……一言难尽。那个人不是他。他没有他纯粹，大度，豪放，他也不会画画。至少他从没见过他画画。他以包养的名义买下他，却只是尽着表面夫妻的本分。其实他的办公室从来不让我进，他们最亲密的举动只不过床笫之间。

他想过得到这笔钱后浪迹天涯，说不定能找到他。但是他失策了，纵然面前的男人不是他，他还是深陷其中。像森林里的沼泽，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直到有个小孩出现在男人的世界里，也许他们才是真正的伴侣，他们才在爱着，恋着。不知不觉，一晃就八个年头。

谁还没拥有过青春呢。只不过人会变，心也会变。八年前他心心念念那人，现如今看着这个和他一点不像的男人和其他人谈情说爱竟有些嫉妒。

但是这股劲很快就过了。他离开了男人。他留了二十万给自己，这些钱，够了。他不想再找下去，没意思。找到了又怎样，没找到又怎样。十几年了，就像几只透明的触手，牢牢的缠住他，勒着他，最后作茧自缚，没有开口。

十几年了，变化真的很大。曾经的小渔村变成了现在这个度假村。还能找到阿爸的家，也能找到他的，不过马上也就快拆了。

算啦。就一辈子在这里，好像也不错。

还是有点遗憾。他拗不过心里那点好奇心作祟，半夜偷摸着打开了黄色的封条，进去看看。阿爸家还是照样，这几年没有阿妈打扫，都积了一层灰，阿爸也是，怎么也不扫扫就走了。

至于那人的，他没敢进去。明明是最日思夜想的一个人，到了跟前，开不了口，不好意思。说什么？说说你好么？你最近怎么样？十几年了，他肯定也不小，怎么能像以前一样上树捉鸟下海摸鱼呢。归根究底，就是没话题了。他心乱如麻，纠结着，也痛苦着。到底还是打开了。也许他应该庆幸不虚此行。卧室床上静静躺着一幅画，就是那人给他画的那副。

他是不是回来了？是不是怕他忘了？一股脑的疑惑冲的他头晕。泪水啪嗒啪嗒的掉。这是他离开之后第一次哭，上一次，还是跟那个男人在一起的时候。

“叮咚———”

短信来了。他没时间看，他也不想看。

“嗡————”这次是电话。他看着屏幕上熟的不能再熟的号码，是男人的，犹豫着接了。

于是他听见了电话那头微微失真的‘喂’，紧接着就是风的声音,浪的声音，深海的声音，终于如他所愿，肉身回到故里，一切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