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九日,天气雨。
这阵子的雨总是来得急且猛,雨水拍打在玻璃窗上的声音很吵,黎阳按了按耳朵,从床上坐起。
他拿起床头柜上的烟盒,打开,随手点了支。
黎阳没有在卧室抽烟的习惯,他趿拉着双拖鞋,走到客厅的玻璃窗前,看着窗外磅礴大雨一口一口地吸着烟。
黎阳是人如其名的典型反例。他不是阳光,没有资格照耀大地。他如黑夜,载满了心事与戾气。
上初中时,他和校里的混混一起玩。上高中时,他和校外的社会青年一起混。
高中?那是上周的事了。这周周一,他去学校办理了退学手续。
为什么要退学?不想读了呗。
“叮咚”门铃响了。
黎阳叼着烟悠哉悠哉地走到门口,打开门,看到门外被雨淋湿的男孩,表情错愕:“你怎么来了?”
容奕冲他傻傻地笑:“今天是419,你要不要和我419?”
黎阳也笑了,嘴里骂了句:“傻帽。”
容奕紧张得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我成年了,今天是我十八岁的生日……你成年了吗?……我和父母吵架了,被他们赶出来了……你不收留我的话,我只能去公园睡座椅了……”
黎阳有很大的烟瘾,所以家里处处都摆有烟灰缸。他右手把烟捻灭,左手把站在门外的男孩扯进来。
“傻帽,我上个月十八的生日,你不记得了?”
“傻帽,下这么大雨,被赶出来不会在楼道里好好待着?”
“傻帽,你说的419我不同意,我只想和你做每一天。”
容奕和黎阳是高中同桌。班主任本打算让黎阳一个人坐在教室的角落任由他自生自灭,容奕知道后便和班主任提议,他想和黎阳做同桌。
班主任深深看了他一眼:“容奕,你是我们班里的班长,成绩名列前茅,别和这种人混在一起。”
“老师,他不坏……”
刚和黎阳做同桌时,容奕天天冷脸贴人热屁股,他会把自己的早餐分黎阳一半:“黎阳,你上课天天睡觉,早上不吃早餐没有精神的。我的早餐,分你一半。”
他会把写完的作业摆在黎阳桌上:“黎阳,作业我写完了,你赶紧抄抄,明天要交……对了,记得把个别答案改一改,不然老师会发现的。”
起初,黎阳压根没把好学生容奕放在心上。但耐不住他天天“送温暖”,一天,黎阳用手撑着脑袋,痞里痞气地笑:“傻帽,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容奕脸红了红:“才没有,你别瞎说。”
后来,容奕眼眶通红地看着趴在课桌上的黎阳,轻轻捏了捏他的耳朵,小声说:“黎阳,听老师说,你要退学……我喜欢你,不要退学好不好?”
五月十九日,天气晴。
黎阳向来说到做到,真的和容奕做了每一天。
容奕自从上个月离家出走后再也没回过家,他的父母跑来学校找他求他,容奕也不肯回家。
这天晚上,容奕的母亲不知从哪儿听来的小道消息,跑来黎阳家逮人。
她敲门的时候,容奕正窝在黎阳怀里看电影。
听到敲门声时,黎阳欲起身开门,容奕抓着他的手,乞求他不要去。
“傻帽,没事的。”
黎阳开了门,容母手里握着一把菜刀,凶神恶煞地怒喊:“黎阳,你祸害你自己就够了,别祸害我儿子!”
容奕见到母亲,急忙忙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手不自然地捂着脖子:“妈你干嘛呢!”
容母与平日温和的样子大相径庭,她跟疯了一样,拿着菜刀在空气中乱挥:“容奕,黎阳他是个男的!是个混混!你怎么能跟他混在一起?你想当另类吗!?”
在父母面前一向是个乖孩子的容奕红着眼睛冲到母亲面前,将她手上的菜刀夺了下来。
“妈,我们才不是另类!”
容奕抢菜刀时,他的脖子少了遮挡,容母看到了他脖上的吻痕。
她颤抖地指着他的脖子,又指了指黎阳:“黎阳,我要杀了你!”
容奕已经不记得他是怎么把容母赶走的了,他只知道现在他很累,明明被子很薄,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想,黎阳也会很累吧。
容奕从黎阳身后环住他的腰,小声地说:“黎阳,我们不是另类。”
五月二十日,天气晴。
五二零,谐音我爱你。
容奕晚自习后,急匆匆赶回他和黎阳的家。
回家的路上,他在脑子幻想了几百种黎阳可能会给他的惊喜。
他兴高采烈地打开门,没看到心心念念的黎阳,更没有幻想了许久的惊喜。
他们的家里只有拘谨端坐在沙发上的容父。
容父看到儿子,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容奕,我们回家吧。”
容奕没理他,跑进卧室只看到漆黑一片。他打开灯,房间里的床铺和被子干净整洁,好似它本来就是如此。
要知道,黎阳没有洁癖、邋里邋遢的,被子从来不会叠。
容奕又跑进厕所、厨房……家里每一处,他都看过了……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最后,他颓废又绝望地走到容父身前,狠狠地盯着他:“黎阳呢?你和妈把他赶走了?”
容父看着眼睛哭得又红又肿的儿子,自己也忍不住流了泪,他哽咽道:“他说他在枕头底下给你留了封信,你去看看吧。”
容奕再一次跑进卧室,扔掉床上的枕头,看到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的那张纸,他颤抖地拿起来。
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看清纸上的内容后,把纸捂在心口,哭得凄惨。
这哪是信啊?明明只有两句话,他却为什么这么想哭?
信上的字很大,像是执笔人怕读信人看不见:
高考在即,好好加油。傻帽,我走了。
渐冻人,ALS,世界五大绝症之一。
我爸用他的亲身经历告诉我,渐冻人就是肌肉无力、萎缩,直至呼吸衰竭。
这都不可怕,可怖的是有自己的思想,却任人摆布。
初一的时候,我妈告诉我,渐冻人是会遗传的,虽然遗传率不算高,但不排除遗传的可能性。
说完,她给了我一笔钱让我做好心理准备就去做基因检测。
然后?然后我就没有妈妈了,那个女人扔下我和我爸跑了。
之后,我每次去医院看我爸的时候,都不敢看他的眼睛。他看得到我,却又看不到我……那样的眼神,看多了,我会做噩梦的。
慢慢地,我不再去医院,我看到他,就像看到未来的自己。
初二寒假,我爸去了。姑姑每个月都会往我卡里打钱,并叮嘱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天天向上有什么意思吗?到头来,还不是像我爸那样,带着不甘心和仇恨离开这人世间。
是的,我心里一直抱着最坏的打算。
不过一死,我活得再认真也不管用,那倒不如颓废点。
我走了之后,人们会因为世界少了一个烂人而庆幸,这样结局还挺欢快的,我挺喜欢。
我以为初中结束了,上学也就结束了。九年义务都过了不是?
事实告诉我,我想得太简单了,姑姑是某个学校的校领导,她动了动手指把我塞进了这个学校的重点班。
我活着就是在盼着死,读书对我来说真的无所谓。
出乎意料的,我有了高中生涯以来第一任同桌。
听说还是这傻帽主动跟班主任提议的。
人人都说我是烂人,竟然还有个傻帽上赶着给我送早餐、给我抄作业。
说真的,这傻帽挺有意思的,比他送的早餐、放在桌上的作业有意思多了。
察觉到这个念头时,我觉得我完了,彻彻底底地完了。
我决定去做基因检测,我想为这傻帽活着,和这傻帽有意思地活着。
做基因检测的前一天,我彻夜没睡,一直在祈祷,让老天爷别那么快把我的命拿去。
你让老子活着,老子绝对不当烂人了。
结果出来了,呵,看来老天爷是不会放过烂人的。
我决定要退学,姑姑和我大吵了一架,她说快高考了,别惹事行不行?
我直接甩下一句“我也是ALS”就走了。
大雨滂沱的夜晚,那傻帽来找我了,说要和我419。
傻帽就是傻帽,我怎么会和他419,我只想和他99。
我承认,我和傻帽的事是我让人说给傻帽父母的。我的地址也是我让人不经意间透露的。
那天我给傻帽的妈开了门,我站在旁边一句话也没说。
傻帽的妈说话很难听,但句句属实,除了说我们是另类那句话以外。
我对傻帽是真爱,却被说成了病态。
那时,我默念了好几遍傻帽的名字才忍住把那疯女人揍一顿的冲动。
我承认,容父是我找来的,他看起来比那个疯女人正常多了。
他在餐厅很郑重地和我说:“孩子,我希望你能好好对我的儿子,他很喜欢你。”
我坐在椅子上哭得泣不成声,老天爷,你是专心想搞死老子的吧。
我让容父把傻帽带回家,让他好好备考。
傻帽在五二零这天没看到我,一定很难过吧。
我承认,傻帽在教室里对我说“我喜欢你,不要退学好不好”,傻帽在床上对我说“我们不是另类”,我都听到了。
听到了又怎样?我不能抗拒死亡的到来,就如同我不能抗拒我爱傻帽这个事实。
在五月初的时候,我已经感到浑身无力,什么也没做都觉得疲惫,吃饭得时候要把筷子拿得紧紧的才不会掉……
我清楚这些代表什么。
所以,我要走了,以稍微体面一点儿的方式离开了这里。
傻帽那么傻,他永远不会知道我生病了,也不会知道我走了,是走向的哪。
我叫黎阳,一个深爱着傻帽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