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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年，我虚岁22，在县城小学工作了两年，和一个男孩子订婚了。没有多少浪漫的情节，他独子，家庭条件不错，爸妈觉得这样稳定些，虽然我觉得他没多少文化，不是我喜欢的类型，然而自己是个没主见的人。于是，一切也就顺理成章地进行着。

那年暑假，爸妈去了乡下。那时舅舅在一个村里做大队书记，爸妈便过去到那里包地，算是走舅舅的后门。刚过去住在一家人闲置的两间房里，没有电视，音响这些现代化的娱乐享受，只带了些书籍过去，生活似乎进入了原始社会。原本以为住几天就会枯燥，要急着回到县城。意外的浪漫，却在那个暑假开始了。

那天下午，我第一次到那里的大门口，爸妈没回来，我站在外面的树荫下等。仍清晰地记得那天穿的是银灰色的连衣裙，戴着粉白色的大檐帽，应该是满脸迷茫地望着这个陌生的地方吧。就在那时候，他从路口的方向走来。很高，很挺拔，很白净的一个不“农村”的男孩子。在乡下猛然见到一个玉树临风的人，总不免有些诧异，同样，他看我的眼神应该有着相同的感觉，因为后来他的确告诉我：他在这个地方生活了20多年，很少见到“洋气”的女孩子，所以，当时眼前一亮。

“眼前一亮”——如果一个人有这样的感觉，那就不一定成就一段爱情。倘若两个人都有同样的感觉，也许便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吧。那一霎间，爱情便来了，虽然我们彼此只是望了一眼，没有任何语言。

他进了隔壁的大门，便没再出来。不一会，爸爸妈妈回来了，我也便住进了这座乡下小屋里。

晚上，在院里和妈妈乘凉。隔墙传来一阵婉转的吉他声。94年，那时候会弹吉他应该是很让人羡慕的吧。曲子是邰正宵的《999朵玫瑰》。随着琴声，也有歌声，低低的，却动听。我疑惑的问妈妈：“这个地方怎么还有人会弹吉他呢？”妈妈告诉我，是隔壁家的二儿子，在南京读军校，暑假回来在家。按辈分，我应该叫他舅舅呢。我眼前浮现出下午见到的那个高高的身影，心跳竟怦怦地加速。

第二天傍晚时分，我在里屋的桌前练学校发的字帖，听到外间屋里传来谈笑声。因为在这里熟人不多，很少有人过来。轻轻走过去看，是他在和爸妈聊天。爸妈给我们介绍过后，我们便算正式认识了，他也自然地到里屋和我聊起天来。

他很善谈，知道的也多，天南海北的话题让我只有忙着听的份。从那天起，他每天总是找个理由，借书啊，还书啊，过来先和爸妈聊几句，然后过来和我说话。当然，说的最多，我也最感兴趣的是他部队的经历。从他当兵入伍，到考上军校，也曾经历过很多苦痛的日子，尤其是体能训练和喝酒，都是让他永远深刻的记忆。偶尔，他也不说话，便帮我描描字帖，他的字很漂亮，写得怎么都不像我的。有次他把吉他抱过来，说要教我，可惜，我怕手指疼，只拨弄几下便不再敢尝试。

突然一天，他过来，坐在我桌前翻着一本书，翻来翻去，不说话。一会，他起身要走，塞给我一张小纸条。我疑惑地打开纸条，上面写着：明天晚上6点，我在大门外等你，跟着我。

辗转反侧挨到那个晚上6点，我和妈妈撒个谎，说去找舅家的姐姐拿点东西，急急忙忙出了大门。他在外面远远地站着，望见我，便低头朝村外的小路走去。那个时候，在那个村子，男女之间的接触也还很封闭，只有谈恋爱的才能在一起公开地走，否则，会被村里人议论。我不敢跟得太紧，防止有人撞见。好在那时候，家家户户都在忙着吃晚饭，所以还算顺利地出了村。

他在村外的小路边的树下，站住，等我。他的表情少了往日的神采飞扬，有些低落。好久，他开口：“我爸妈说让我不要老到你家里去，因为听说你在城里有对象。我爸妈怕村里人说闲话。”“哦。”我在喉咙里哽了一声，两个人便不再说话。天色渐渐晚了，便又一前一后拐进了自己的家门。

那两天，他果真没再过来，隔墙也不再有吉他声传来。虽然一墙之隔，我是没有勇气到他家里去的，生怕他父母看穿了我的心思，认为我是个坏女孩。

日子突然变得烦躁起来。妈妈看出了我的坐立不安，对我说：“你还是回城里去吧，这里你也没事做，回去呢，也陪陪对象。两个人老不在一起不好。”

第2天，我满怀惆怅地被爸爸送上了开往县城的汽车。没想到，汽车开动后，我忽然发现，他竟然在车上，向我微微笑着。我也微微笑着，没有说话。

下了车，他问我：“男朋友来接你吗？”我点点头。他说：“那我先走了，我去战友家，办点事情。过几天就回南京了。”他在我手里塞了一盒东西，便匆匆走掉了。一个精致的盒子，里面是一颗晶莹的心形雨花石。

那时候，没有手机，暑假剩下的日子便变得漫长，每天看书，听音乐，逛街，却总是摆脱不了他的影子。

开学了，却惊喜地在传达室里发现了我的信。地址是南京消防指挥学院。他的信，很厚，有十几页，每一个字都刀刻般俊秀有力。信里，他给我起名叫甜甜，因为他说忘不了我甜甜的笑。他给自己起名叫盼盼，因为他很盼望寒假的来临。

那以后，我们开始了频繁的通信。基本是收到他的信，便立刻回过去。而他也是在接到我的信后，马上便回信。从他的信里，我认识了江南，向往着江南。多少年后我选择离开故乡，来到江南，也许就是因为这里曾留下过他的足迹吧。那时我们的信每次超重，总是要贴2、3张邮票。后来，每次在信封的下角，我都抄一首唐诗或宋词。他骄傲地告诉我：战友们羡慕极了，说这一定是他的女朋友，说他的女朋友一定很浪漫。

日子在期待中变短。我在期待中变瘦。那一年开始，我尝试化妆，我希望见到他时自己会更美。

寒假终于来了。但是爸爸妈妈也回到了县城，我也没有机会去到那个小村子了。那时没有手机，电话也不普及，两个人几乎失去了联系。

直到正月十四那天，他在县城里的一个战友找到了我家，据说是找到我学校，用了很多招数才从收发室老大爷那里打听到了我家的住址。他战友告诉我，明天他过来，约我见个面。

十五晚上，我推掉了男友的约会，谎称去参加同学的聚会，在南湖公园和他见了面。北方冬天的夜晚，很冷。他穿着军大衣，见到我，第一次把我紧紧地裹在他的大衣里面。我靠在他的胸前，感受着他强烈的心跳，我哭了，对他说：“我要和他坦白，我要和他分手。我不要在这种犯罪感里和你相爱。”他没说话，只是紧紧抱住了我。

寒假只有那一次见面。南方的寒假短，他很快赶回了南京。而我，也在那天晚上分开后向妈妈坦白：我和他相爱了，我要和现在的男友分手。从来宠着我的妈妈对我发火了，她说绝不允许我做这种背信弃义的事情，她会抬不起头，而且他也不可能回到我们这里来工作，分在哪里都不知道，我的工作怎么办？将来两个人怎么生活？虽然妈妈也觉得他的确是个很优秀的人，勤劳懂事，会照顾人，但她不会允许我到陌生的地方和他去吃苦，要我立刻和他断绝来往。

开学后的那个学期，我们的交往变得艰难。我不敢在家里写信，也不敢把他的信带回家里，就把所有信件放到一个朋友那里。日子是那样难熬。真的不知道是怎样熬到了暑假，他要毕业了，而男朋友的家里也开始张罗我们的婚事了。

那段日子，简直是折磨。最后，一直支持我的一个好朋友对我说，和他去他工作的地方看一看，如果决定跟着他，就义无反顾，要是决定断了，也不会后悔，——什么问题总要面对和解决的。

朋友在另外一个县里，恰好那时她来我这里玩，我便借口去她家，逃上了和他一起去山西的火车。我自小在县城里长大，读书也在县里，工作还在县里，坐火车去这么远的地方还是第一次。尤其过了北京，一路都是高山，隧洞，火车始终穿越在隧洞中，我开始胃痛，我的心情也迷茫起来，这是我要选择的方向吗？

他分配的地方在晋城，我和他只到了太原，在晋祠玩了一天。那天，他紧紧地抱着我，也许是感觉到了我情绪上的变化，他问我：我是不是无法给你你要的未来？他就那样紧紧地抱着我。——就这样，结束了我们纯净的柏拉图之恋。

他去工作的地点报到了，而我和他的战友一道回了家。那段时间，我都不爱说话。妈妈也许洞悉我的所有心事，总是反复对我说：每个父母都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受苦，都想看到孩子安稳地生活，你应该能明白大人的苦心。

终于有一天，我对那个要娶自己的人简单讲述了自己的这段经历，不知道他是否能接受我在感情上的背叛。他很痛苦，看得出来，但是他最后的决定是愿意接受我。

我忽然觉得没有理由再来伤害一个无辜的人，也许，更多是自己的自私和不够勇敢，害怕去面对两个人一片空白的生活。于是，我在那个夏天结婚了。

那是我生命里第一次对一个爱自己的人残忍的放手。有很多时候，我们以为放手也会有再见的机会，但很多时候，其实，放手，就是一生再无缘。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弥补自己在婚前对丈夫在感情上的伤害，婚后我断绝了和他的任何来往——书信和电话。但是，还是偶尔关注着他的消息。他的工作能力很强，工作不久就提干了。

第2年冬天的一个上午。带学生去电影院看过电影刚到学校，收发室的大爷喊我去接电话。是他的声音。——我一下就听了出来。他说就在学校对面的电话亭，让我请假出来一下，他想见我。挂了电话，挣扎了许久，还是请了个假。走出校门，果然，他在学校对面。看我出来，低头向北面路上走去。我跟过去，在陵园附近停下脚步。他说：这次探亲回来，主要是为了婚事，有人给他介绍当地一领导的女儿，回来和家里商量婚事的。来看我，想问我最后一句话：愿不愿意和他走？我坚决地拒绝了他。因为我已经怀孕了，我想安心做一个贤妻良母，也希望他能有一份幸福的生活。

他失望地走了。之后，听说他结婚了，也升到了消防支队的支队长，也算事业有成，家庭美满。我也感到很欣慰。

可是两年后的一天，突然听到他去世的消息。——在一次去大同回来的路上，他的车出了车祸。——他和驾驶员无一幸免。

我记不得听到这个消息后的感觉了，也不记得自己是否流泪，却知道那一刻，我的心空了。

直至今天，仍不敢相信，那个曾经在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当初放手时，总以为，地球这么小，人生这么长，他老家在这里，我们总还会有相见的机会。哪曾想，那一别，便是永别。甚至于，我连一张他的照片都没有留下。

多少次午夜梦回，想念他的时候，只是一个名字，和那些清晰的情节，但他的面容已经模糊。没有照片可以记忆——我真的恨自己。

从那以后，我害怕放开感情。——也许我更害怕的是一放手，便永无相见的机会。我开始喜欢纠缠着自己爱的人拍照片——-因为我真的害怕，有一天，当我独自想念一份感情的时候，我连他的样子都记不得。

这就是我生命中最为伤痛的爱情——因为留下了这一生无法再弥补的遗憾，所以总是痛彻心扉。为这场爱情，我也付出了惨痛的的代价。尽管我结婚了，尽管婚后我努力做个好妻子，但是，就像张小娴说的那样，男人宁可接受一个背信弃义的朋友，也不愿意接受一个负情的女人。即便接受了，那也永远是心头上的一根刺。我的丈夫也许是因为这根刺拔不掉，所以在婚后不久，以更深的背叛报复了我。——我理解，但我无法接受，于是，我们的婚姻结束了。我不后悔，倘若来生还有一次那样的相逢，我依然还会义无反顾地飞蛾扑火。只是，我一定会爱得更勇敢，不再留下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