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了两日,陆朝阳终于睁开了眼睛,然而醒来的第一眼,便撞上了易临悠疲惫的眼神。
“你终于醒了。” 虽极力掩饰倦意,但她始终无法灿烂起来的笑容却让陆朝阳一眼看透。
“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她知道瞒不过他,她也知道他的下一句话就会是:阁主,你赶快去休息吧,于是两个人之间没有对话,也无需对话。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阁中百余名子弟的心中所想,她都了然于心。毕竟他们,都是自己这五年一个一个寻来的,五湖四海,天下皆遍。
而她与陆朝阳的相识,本该算是一段孽缘。
“顾远山呢,叫他来给我开一副安神贴,我头有些疼。”回到寝殿,她便一脸疲惫地靠到榻上,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此时若要入睡,怕是不会睡得安稳。
“阁主,顾兄说这几日要下山采买,不在阁内。”从前,在她稍有不适的时候,耳边总会有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告诉她,你先躺下,然后用那双如女子般灵巧细腻的手,轻轻按揉她的太阳穴,直到她彻底安静下来。
这是第一次,第一次耳边没有这样的声音。
好不习惯,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下山采买!
闭上眼睛躺一会儿,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烦躁的很,于是便没有强求,起身离开了离侜阁,下了山。
正在街上漫无目的闲逛,突然,乌云翻墨,大风四起,不到一刻钟,豆粒大的雨点便密密麻麻的落了下来,打在人身上隐隐生疼。街边的人们开始收摊回家,路上的行人也纷纷到两旁的店中躲雨,一时大街上门可罗雀。
站在一家名为清香堂的胭脂店里躲雨,正欣赏着这家店里五花八门的胭脂香品,突然门外檐下的人群中,隐隐约约传来一声:
“…护国将军…好像…遇刺了…”那个人明显压低了声音。
哈,谁敢刺杀护国司令,胆子也太大了吧。
“你是怎么知道的?”她拉住那个人询问起来。
“我刚刚回来的时候,在对面街看见了挂着‘林氏’灯笼的马车倒在雨中,林家的人还跟一个青衣男子打了起来!而且还占上风,林家有这等功夫的,除了林大人,还有谁呢?”
“那你可看清楚对方是什么人?”难道是皇上派来的人,她心想。
“没有,雨下的这么大!我就好像看见,那个青衣男子手中的剑泛着紫光…”
紫光!她所听说的泛有紫光的剑不多,除了…
难道是无言剑?如果是无言剑,那么刺杀护国将军的人就是
顾!远!山!!!
当这三个字重重地砸在她眼前的时候,她腿都快要软了,只感觉头晕目眩,眼前似有天崩地裂。
依顾远山的性子,他若要一个人死,那么两个人当中必须有一个人死!顾远山已经两年没有握过剑,动过武,林澈平常虽极力掩饰身手,但他的功夫却实在深不可测,那么结局一定是,顾远山必死无疑!
她不顾众人异样的眼光,冲进雨帘,跃上房顶,飞檐走壁。她仿佛已经看见了顾远山满身伤痕,倒在血泊中的情景,顿时觉得万分恐惧。
顾远山啊顾远山,你究竟是为了什么竟要去刺杀林澈,难道是为了让我遂心?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不拿走兵符,并不是因为谁阻拦了我,我被刺伤,也并不是因为我打不过他,只是三十六计,还差一计,他表面上是我们的敌人,其实是我们的朋友啊!你若死在他的剑下,那我未来该怎么走?
红色的身影飞快地掠过,足底踩踏房瓦发出的碰撞声还未传出,她就已经走远。
终于,在对街的宽巷里,她听见了兵器碰撞的声音。
然而在她转头的那刻,她看到的第一幕就是林澈的逐浪剑像潮水一般割在顾远山的手臂和背上,一连八剑,速度飞快,血溅四起,夹杂着周围的雨点,在地面下起了一团腥红的朦胧。可顾远山并没有罢休,任拖着遍体鳞伤的身子和林澈在雨中血拼。
她泪目。
此时的林澈或许实在想不通,什么样的人竟然会这么恨自己。
可那八刀纯粹只是为了泄愤,等最后一剑朝着顾远山心口刺来的时候,她终于不管不顾的跳下屋檐,向那把剑奔去。
“不要!”她的喊声撕裂长空,可转眼又湮没在雨中。
终于,离那把剑已经很近了,她果断伸出双手,握住了剑刃,硬生生地阻止了它继续前进。 力量之大,用心之狠,换来的便是撕心之痛。
两个人都没料到,此时来的,竟会是易临悠。
可是那把剑,它还是刺进去了!从上往下,刺进了顾远山的心脏,让他再无还手之力。
剑,已刺进心口两寸,若进或退都会导致生命危险,最安全的方法,就是保持不动。
“别杀他,别动好不好?” 她不敢放开手,偏过头来,看着一脸怒气的林澈,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这温柔的声音,跟那天山崖上的一句 ‘别动,相信我’ 如出一辙,让他的心都简直要融化了。
“我不管他是谁,既然是我的敌人,他就该死!”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可是,他不是英雄。
他仍然施力,想将剑突破她手心的力量推进去。她也明显感觉到,自己手掌的口子越来越深,手臂越来越使不上劲。
“我求求你了…求求你了。”千钧一发际,她只能不断重复央求。
手掌钻心的痛,痛的她浑颤抖,脸上是雨水还是泪水早已分不清了。
可惜,他还是充耳不闻。
终于,她再也承受不住了,竟放下尊严,扑通一声跪下来,跪在他的脚下。
“不要,不要!!就当我求你了好不好?” 她已经快要丧失了意识,完全不顾自己的身份,不断扯着他脚边的裙袍,苦苦央求。
她的这一跪,让两个男人心下一颤!用力推剑的手,不自觉的就撤去了内力。
“你的兵符,在你浴池底下暗格的第三个柜子里对不对?我没有拿,我没有…这一切都是误会,求求你放了他,求求你不要杀他…”
俯视着跪在脚边的苦苦哀求的红衣女子,与她身后满身伤痕的青衣男子,他心中仅剩的一点点怒火都已完全平息,原来你已经找到了兵符的所藏之处。
他闭上眼,狠狠地拔出了剑,愤愤转身,踏雨而去。
他拔出了剑!就在那瞬间,顾远山心跳呼吸完全停止,安安静静的倒在了雨中。
她跪在原地,不敢回头,她多么害怕回头看到的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她他摸的脉搏,没有跳动;她凑他的人中,没有气息。
“顾远山。” 她摇晃着他,弱弱地问到,像是要叫醒一个熟睡的孩子。
“顾远山!”她开始慌乱,开始恐惧,开始哭泣。
“顾远山!!!”当终于确认他死亡时,那一声,仰天长啸,撕心裂肺!任由雨点狂乱打在脸上,却无动于衷。
雨中的她,狼狈不堪。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经历过这样撕心裂肺的痛,比得知父母去世的消息时还痛一千倍,一万倍都不止。
她俯下身来,用额头贴着冰凉的青石板路面,泣不成声。
若是往常,她大可以直接杀他个一百刀,让他生不如死,为顾远山报仇。然而这次她清楚地知道,林澈没有错,一点错都没有,她不可能不分青红皂白地无故伤人,是顾远山太冲动,太愚蠢。那么这所有的一切,就变成了是他的不自量力,咎由自取!
然而,远远的在街那边看着这一切的林澈,眼神沉静又冷漠,他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朝这边走来。
看着俯身哭泣的红衣女子,他心想,原来你也会哭,原来你也有伤心的时候 … 那为什么你会是离侜阁的阁主?传说中冷漠无情的神仙。
“哭什么?”他撑着一把油纸伞,蹲到她身边。
“呵,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听到声音,她缓缓撑起上半身,转头直视着他的眼睛,嘴角露出了一抹自嘲的笑。
“并不好笑。”他的语气里没有一丝温度。
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想起了那一句:你的笑就这么廉价!一时忧情难自禁。
“这个人,陪伴了我五年,今天他死了,可我却不能怪任何人,你说好不好笑?”说着说着她竟然哈哈大笑起来,听上去十分碜人。
“为什么不能怪?杀手阁的阁主,也要这么讲道理吗?”
“你少挑衅我!这是我的事,不用你管。” 她挣扎着站起身,用手抹掉脸上的雨水和发丝,转身想要离开。
“你怕不是被雨淋糊涂了!刀口入心两寸意味着什么,别告诉我你不知道!”突然身后传来一阵怒斥声,林澈狠狠折断了那把伞扔在了地上。
刀口入心两寸……刀口入心两寸……她努力让头脑保持清醒,心里默默念着这句话,刀口入心两寸,到底意味着什么啊?
突然,她猛地转过身来,望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顾远山,刀口入心两寸!!!
“假死?” 她忽然想起药理中的一句话,心中猛然一震!
“本来打算带回去问话的,谁知道是你的人。”有人竟会不顾一切来刺杀,他林澈倒想看看究竟是谁,又怎会舍得杀掉。
他且吩咐了两个人将顾远山带回府中疗伤。
醒了吧?她就感觉刚刚好像做了一场梦,在梦中,她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断肠之痛。此时的她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再无一丝心情,可是眼中的泪,却没有因此停止,仍像断线的珠子,不争气地往下淌。
“作为如此强大的离侜阁阁主,死个人就能让你放下尊严,放下一切吗!” 他走到她身前,大声怒斥着。
她抬起眼,望着眼前这个愤怒的男子,好久好久都没有说话。她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好傲岸,好高大,并不是那个酒馆门前被自己耍的团团转的小男人,第一次,她好想朝他走近一步,大大的一步,敬佩的一步。
天色渐渐明亮,雨也渐渐减小,阳光透过雨滴折射,在京城的上空,架起了一道弯弯的彩虹。
她很想告诉他,无论我是谁,我都终究是个人,是个女人。对于她来说,没有什么仇恨是放不下的,因为人并不是与生俱来的嗜杀,就像她,也并不是与生俱来的坚强。
但是她没有开口,她无法开口,两天两夜没有合眼,本就让她疲倦不堪,再加上经历的这一场大雨,和上次未痊愈的旧伤,她还能站着就已经不错了。
于是她后退了一步,低下向对面的男人微微屈膝,浅浅地行了一个礼。这是易临悠五年来,第一次向人行礼,是以一个女子的身份,向他行礼,致以无言的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