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看得出来,瑾瑜并不是一个好斗的人。尽管在他眼里,我是连着“欺凌”了同一个弱小,他看上去颇有些义愤,但也没有轻易动手,而是和我……讲道理。
嗯,不愧是正道首徒。
虽然我给他的第一印象不好,不过没关系,根据我多年看话本子的经验,有种说法叫“欲扬先抑”。所谓欲扬先抑者,一开始有多讨厌,后面就会因为惊讶、愧疚等等复杂情绪的加成而更加喜欢。
待我与他多相处些时日,最好再英雄救美一番,他肯定会对我改观,然后情难自抑……嘿嘿嘿。
想来真是天助我也,我追上瑾瑜的时候,就看见他被几个劫道的给围住了。我揣着鞭子,正要下马去救他,却见瑾瑜身形飘忽,几个来去之间,那些山贼尽数哀嚎着倒下了。
从出手到结束,我还没来得及下马,他也没有出剑。
嗯……不愧是正道首徒。
我在心里默默将“英雄救美”这个计划打了个叉。
我本欲默默尾随,重新好好计划一番再出现在他眼前,就算第一印象糟糕,好歹也可以挽救一下第二印象嘛。
他却忽然道:“出来吧。”
我吓了一跳,心想,也不一定就是说我吧。
结果他又道:“姑娘跟了在下一路,还是现身一叙吧。”
嗯,露馅了……不愧是正道首徒。
我下了马,慢吞吞朝他走过去,在这几步之间,心里转过无数话本子里的情节,想起秘诀之“死缠烂打”,便猛扑过去,欲抱住他大腿。
不过瑾瑜身手灵活,这时猛退三步,害我大腿没抱成,反摔了个狗啃泥。不过我仰起头,顽强地说出了接下来的话:“少侠救我!”
正道首徒不愧是正道首徒,即使我们之前有那么点小过节,也依旧皱着眉头问我:“……发生了何事?”
我深吸一口气:“上次少侠说的那许多道理当真是醍醐灌顶、振聋发聩、茅塞顿开、令我如获新生!我决定洗心革面,用我的武艺造福苍生,便去刺杀那魔教左护法封小南!”
封小南,对不住了!
“没想那封小南心狠手辣、心黑手毒、人面兽心、狼心狗肺,使计伤了我,还放出话来,要追杀我到天涯海角!我见少侠武艺高强,慈悲为怀,万望救我于水火呀!”
我觉得我相当有急智,按照话本子里的套路,他此时应该顿觉我是同道中人,然后义愤填膺地一路护送我,再然后日久生情、情难自抑……嘿嘿嘿嘿。
结果瑾瑜打量我一眼,十分冷静地说:“我观姑娘面色红润,中气十足,不像受过伤。”
我微笑地看着他,十分笃定地说:“是内伤。”
瑾瑜点点头:“既是内伤,还是得尽快医治。我带姑娘去医馆吧。”
我硬着头皮继续微笑:“好啊。多谢少侠了。”
(十一)
“这位姑娘体魄强健,中气十足,连牙口也甚好……”老大夫给我把完脉,下了论断,“不像是有病。”
我猛咳了几声,咬牙道:“要不您再好好看看,我觉得我有病。我怎么会没有病呢?”
老大夫不赞同地摇摇头:“哪有人……”他说到一半,顿住,想来是摸到了我偷塞进他袖子里的银票。他瞅瞅我,又瞅瞅我身后的瑾瑜,也咳了几声:“这个,老朽老眼昏花,偶尔也有看错的时候。这位姑娘确实有病!至于什么病……”
我又咳了几声:“是内伤吧?”
老大夫猛点头。
“很严重对不对?”
老大夫继续点头。
“是不是要人贴身看护,不然有性命之忧?”
老大夫接着点头。
“好了。”我微笑着看向他,“您开药吧。看着开就行。”
自医馆出来,我学那捧心的西子,猛咳几声,努力作出无助的神情,看向瑾瑜:“少侠,你也看见了。我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恳请少侠秉持着侠义之心,护送小女子一段路……”
瑾瑜上下打量着我,忽地粲然一笑:“也好。”
(十二)
客栈。
“姑娘,你……你这是做甚?”
瑾瑜看见我抱着被褥闯进他房间时,竟罕见地露出慌乱神色,脸还可疑地红了。
真可爱。
我一本正经地看着他:“大夫说了,我这内伤需要贴身看护,否则有性命之危啊!而且封小南说了要追杀我,我要是独自在房里,不就落了单吗?多危险啊!”
我一边说,一边铺好了地铺,豪气干云地拍拍胸:“少侠睡床我睡地,绝不越雷池一步。绝不会污了少侠清白的!”
瑾瑜不自在地别过脸去,然后道:“说起来,确实有人一直在暗地里跟着我们……”
咦?
难道是封小南派来暗地里保护我的人?
我一想,觉得还真有这个可能,毕竟我一声不吭地留书出走,封小南和爹讲不好都担心得睡不着觉。
这时候瑾瑜看我一眼,猛地提剑起身:“想来那人是封小南的爪牙,你既担心,我还是除了他吧。”
“等等!”我猛上前抱住他胳膊。
我可是魔教圣女,再怎么为色所迷,也不能坑自家兄弟啊。
见瑾瑜狐疑地看着我,我又一次发挥出了急智,十分认真地说道:“少侠,他爱跟便让他跟,所谓敌不动我不动!且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瑾瑜看我许久,然后挑挑眉毛:“也好。”接着别过脸去,“你可以……松开了吧?”
我忙点头,刚松手又见瑾瑜将随身佩剑往地铺上一扔,接着在地铺上盘腿坐好,继而指指我,又指指床铺,言简意赅地说了一个字:“睡。”
我愣了一下,才明白瑾瑜是让我睡床,而他睡地上。
瑾瑜用掌风拍灭了桌上的油灯,便背对着我躺下了。
今夜月色透亮如水,从半开的窗户落进来,笼在他身上。我也就清楚地看见他的耳垂红得像只熟虾。
啧啧,不愧是正道首徒。
真君子也。
(十三)
“瑾瑜,你爱吃糖葫芦吗?我请你吃呀。”
“不用了。”
“瑾瑜,那你要泥人吗?那个摊子上的泥人剑客捏得很像你唉。”
“不必了。”
“那你是喜甜还是喜咸啊?”
“皆可。”
“那我们晚上是吃火锅还是喝粥啊?”
“随意。”
在之后的数日里,我拼了命地想去献殷勤,发现瑾瑜比封小南难搞多了,不是“不用了”,就是“不必了”;不是“皆可”,就是“随意”。
可我明明看见瑾瑜往卖糖葫芦的小贩那多瞟了一眼,往卖泥人的小摊那多看了一刻,而且明显喜甜又不爱油腻,何必如此口是心非!
要是封小南,才不会客气呢。早叫唤起来了。
难道正道弟子皆如此吗?心里想什么都不能说出来吗?
如此想来,我又觉得瑾瑜有些可怜了,便还是给他买了糖葫芦和泥人,又带他喝了粥,还搭几块饭后甜点。
瑾瑜看我的眼神似是有些惊异,大概是被我的智慧给折服了吧。
给瑾瑜买甜点的时候,我也顺便给自己买了包瓜子。眼看着夕阳西下,正一边磕着一边要跟瑾瑜回客栈的时候,却忽听旁边说书摊子上传出来一句:“上回书说到那魔教妖女不问青红皂白便屠了丁家村一百三十一口人……”
我怎么不知道我还有这丰功伟绩。
我撇撇嘴,继续嗑瓜子。
可瑾瑜忽然停下来了,认真听了片刻。这时那说书先生已从魔教妖女屠了丁家村说到烧了王家村,又说到去抢赵家村的男人。
“想那六十多个青壮尽数被妖女爪牙掳走,剥光了放妖女床上。而村中的老弱妇孺嚎啕大哭,当晚就有十数个投了井……”
四周一片义愤之声。
瑾瑜忽然扭头看我:“你觉得呢?”
我干笑两声:“那啥,魔教妖女挺饥不择食的哈,抢男人之前也不先挑一挑。再说六十多个一起放床上,这床得多大才够啊。再有十几个一起投井,也不知道这井够不够装啊。”
瑾瑜忽地一挑眉:“仅此而已?”
我给瓜子呛了一下,想起来我应该是瑾瑜的“同道中人”,忙严肃起来:“那妖女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可谓罄竹难书!吾等正道子弟人人得而诛之!”
瑾瑜点点头:“不错。死有余辜。”
我不再说话,低头默默嗑瓜子。
瑾瑜一直站在那里,直到听完了魔教妖女的各种“丰功伟绩”,才抬腿打算回客栈。
我正要跟上,没想到说书先生还有下一场:“我们今儿再来说说《妖侠》第九十九回:殷切切妖女寻人,意决绝侠客挥剑!”
第九十九回!那岂不是最新回!
我一下就走不动道了,直接挥挥手让瑾瑜自个儿先回去,接着揣着瓜子挤进最前头,万分期待地支起耳朵听着。
“上回书说到那妖女为那正道首徒被废武功,被断经脉,又被穿了琵琶骨,好在终究血浓于水,魔教教主还是将妖女救了回去。只那妖女回去之后,终日殷殷思念,以泪洗面,终在一月圆之夜,决意下山去寻那正道首徒……”
我一边嗑瓜子,一边唏嘘着妖女的命运,却忽觉有什么抵住我的后腰,感觉那质地与形状,像是剑柄。
“圣女?”身后传来陌生男子的声音。
我一愣,继而想起来大概是封小南派来保护我的人,便说道:“是我是我……”我正想说让他别再跟着我们了,免得被瑾瑜当做封小南的爪牙给除了。
那人却忽将剑柄上移,抵住我后背的心俞穴,冷声道:“别说话,别乱瞟,一步一步退出人群。”
心俞穴是人体三十六死穴之一,我不敢妄动,只照他说的做,心道:不会给我说中了,真是来追杀我的仇家吧。
可是我没杀人,没烧村,也没奸淫,哪里来的仇家呀。
我慢慢退出了说书摊围着的那群人,四下一瞟,却不见瑾瑜,想来是先回客栈了。
我心头一紧。我身后那人继续用剑柄抵着我的死穴,道:“别停,也别出声。继续往前走。”
我攥紧了瓜子袋,低头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