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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一日

南柯记

我化了漂亮的妆,踩着高跟鞋,一步一步走上天台,笑得温柔又甜美。

我悬空踏着楼下的车水马龙霓虹闪烁,抬眼望着傍晚的天空,恍惚间觉得一尾一尾的车灯更像是错落在晚幕间的耀眼星河。我荡着双腿笑得灿烂,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开始回忆我短暂的一生。

我叫安渝,是个外表光鲜亮丽的当红小花,虽是二线明星,倒也不缺热度。

不,不是这样的。

我起初只是个不温不火的小演员罢了。因为一次偶然的试镜得了讨喜的角色,开挂人设和剧本加成让我一炮而红。这带给我不可思议的好运气,同时带来的是名不副实的吹捧和压力。那时的我还是个演技生涩的小姑娘,也无力反抗公司为我接的新戏。我慌张失措,想要努力提高自己,可是临阵磨枪收效甚微。

果然没过多久,诸如“新生人气小花安渝新戏扑街演技遭质疑”这般的话题便如浪涌般扑向我。评论有质疑,有嘲讽,更有不堪入目的造谣和谩骂。隔着屏幕人们的恶意是我没有想到的。我关掉网络失联了一天,捂在被子里哭到打颤。经纪人联系不到我,找到备用钥匙开了我的房门,劈头盖脸就是一阵痛骂。我早已不记得她是如何遣词造句,只记得她说,“没人喜欢看你哭。你必须笑,因为人们喜欢”只记得我咬破了嘴唇僵硬地笑起来,是腥甜的铁锈味。

公司让我最近少在公共场合出现,我当然明白,也就默许着得了一个长假。我求了经纪人去了一座边沿小城,那没人知道我。几个月,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遍又一遍看教科书表演视频,盯乱飞的鸽子,看乒乓球比赛,对着镜子说话,做表情管理。我看了各种电影电视剧,各种类型,各种题材,我想我需要走出去,感受真实的生活。

我就这样遇到了祝遥。

她像一道光,撞进了我的眼睛,照亮了我的世界。她抱着我听我夹杂着抱怨的哭泣,拍着我的背说不怕,她说我很棒,她说她会陪着我。她说我不必遮掩情绪,哭和笑都是真实的我。她说我不是别人,我只是我。我不是各种人设,我只是安渝。我抬起头看着她,忍不住地笑。她的眼睛真漂亮啊,装着我从未见过的闪烁光芒。足够温柔,却也足够有力。她像山涧百合,像沙漠玫瑰,又像吉岭山茶,像绿野苍兰。我找不到任何一个恰当的比喻去形容她,我觉得都不够。我愿意赤诚地投入我的所有,我的心,我的灵魂。去爱她。她包容我的一切,宽容我的任性,拥抱我的脆弱。

这一切都无关性别,我只是,喜欢祝遥。

我们在小城里相爱得隐晦又张扬,平淡又不平常。我们牵着手逛街,喝同一杯奶茶。我们带着同款胸针依偎着缩在书吧角落,看同一本书,听同一首歌。我轻吻她的眼角,她长翘的睫毛。我愿意亲吻她的嘴唇,也愿意亲吻她的灵魂。我们卧在小城唯一一家咖啡店的软垫里,为彼此读诗。空气中氤氲的咖啡香气,落地窗打进来的温暖日光。温柔笑着的祝遥,眼里倒映出我的祝遥,我的祝遥。

“我和你的力量加起来,对抗这个世界总够了吧。”

我开了微博小号用来跟祝遥互动,记录我们见不得光的甜甜的爱情。我多希望这样的日子可以无限,无限地延长。“思念总比归途长,长过一生。”我在去车站的路上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讲。她贴着我的脸颊笑我乱改诗句。我在进站口拼命朝她挥手,像在涂抹我们的美好未来。她形容我像个大号的雨刷器。我握着手机忍不住想笑,可是笑的太用力,扯到了眼角。眼角不开心,就用泪水回应。

一年多之后,我的努力终于有了结果。演技有所进步,得到公众认可。我一如既往登上小号,不管什么方式,能同她在一起,我便是有二十分的欢愉。看电影,吃晚饭,我掰着指头数我们的见面次数,尽管寥寥无几,我也觉得满足。我越来越红了,越被关注,我越觉得危险。直到有一天,我的小号被扒出来了。

我小心翼翼守护的秘密,和我满心满眼藏着的人,终于被公开处刑,我像被剖开五脏六腑,视于人前。在公众眼里,我和她是不堪,是肮脏,可是我觉得,我与祝遥之间的爱情,比他们眼中大部分的恋爱都更干净,更纯洁。祝遥是那么清澈,像深蓝色夜空里闪着微光的星,不是最耀眼,但最纯粹,一尘不染。可是现在不是了。因为我,她被铺天盖地的骂声淹没。他们说我们恶心,让我们去死。我毁掉了祝遥的未来。我以为,一个人的力量不能对抗世界,那两个人加起来总够了吧。可我们都错了。我们低估了人们的恶,我害怕面对她,害怕面对任何人。手腕上新新旧旧的划痕,承载了我多少个夜晚,我已记不清了。

就像心里有一座,每分每秒都在长大的山,无时无刻不在压迫着我。就像沉溺在深水,没有氧气,而我已无力挣扎,只能一点点下沉。我突然想起那一次在公司公寓的被子里声嘶力竭的哭泣,却不由自主地拼命努力笑起来。

祝遥给我寄了封信,里面只有一张纸条,娟秀的字体工工整整。“遥祝你余生安好。”

我的光熄灭了。

猝不及防地,小鹿还没来得及挣扎一下就倒落下去,再也没有起来。

像突然刮了一场风似的,人们的唇舌突然变了方向。人们开始哀悼死者,歌颂我们的爱情,我被打造成勇敢追爱的女权先锋,营销号开始大谈恋爱平等。有人评论说:小姐姐加油,我是爱你的。可她之前明明愿我早日投胎见父母。我没敢打开祝遥的微博,我想大概也是如此。后来的我学会了标准的八颗牙齿的微笑,我再也没哭过了。我知道,没人再陪着我哭了。

公众的视线都是闻着生气而动的,目光短浅又声势浩大。很快,新的热点出现了。某歌星吸毒入狱的新闻转移了公众的注意力,慢慢的人们也就淡忘了安渝肮脏的性向,或者她高尚的爱情。

世事洪流,浪潮汹涌。落在个人头上的山,放远了看,只是时代的一粒灰。

说来讽刺,祝遥的离开倒让我的人气高了不少,跻身二线,作品的风评也在稳定高走。走红毯的甜美微笑,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成为网络流行的表情管理范本。他们说我笑起来太好看了,像冬日里的明媚阳光,像夜里的璀璨星河。

可是天空里没有星星,漆黑的夜色是沉寂的。我把回忆的目光从远处收回来,望向脚下的灯红酒绿。我突然觉得我应当哭一哭。二十四岁的这一晚,值得用眼泪认真地纪念。

可是我才发现,我好像已经失去了哭泣的能力。我开始用力掐自己的胳膊,手腕的伤好像摸不到了。可是我越是拼命地掐,嘴角越是在张扬地笑。我大声喊叫,翻身跳回楼顶。我蹲下身子拼命嚎啕,又把脸埋在臂弯里。积满落叶的枯井只留下斑驳的石壁,早已看不见一滴水。我的眼睛干干的,没有流出一滴眼泪。我才发觉我的悲伤早已积实,压得平平整整。就像冰封三寸的冻土,敲也敲不开一点缝隙。它安安静静的,封的严实不外露,仿佛这样就看不出难过。可是它确实存在,确确实实地压迫着我。

一寸冰封的土地,要如何开出十万朵怒放的玫瑰。

我从上衣内袋里掏出一个小布袋,上面绣着一条小河,还有一个小太阳。里面是一张纸条。遥祝我余生安好。我想起祝遥坐在台灯下,她当时笑得真好看。又温柔,又明媚。她轻轻在我耳边说:“感谢你让我成为光。”

突然,心里有什么东西崩掉了。我开始大哭,眼泪开闸一般地涌出来,才觉得心底的冰开始一点一点破裂开来。我突然觉得我像个花洒。想到这个念头的我笑起来,连带着之前雨刷器的那一份,又哭又笑。我哭得声嘶力竭才停下,过了好一会,我擦干眼泪,掏出镜子补妆。涂完口红,镜子里的我笑得漂亮,张扬又无忌。我小心把纸条收好,放在左衣袋里。

我拍拍手,最后一次望着天空。星星已经退场还乡,隐匿于银河晚幕之后。我亲爱的祝遥,真抱歉啊,之前说好的连你那份好好生活,要食言了。好在我是奔向见你的路上,去拥抱你满怀,你就不要生气啦。

好了,我要去见你了,你要在路的尽头接住我哦。

用血浇灌的玫瑰,才能盛放,也最娇艳。

我纵身一跃,开始向着地面上的川流灯光飞去。既是开始,也是结束。

我想起遇见祝遥那一天。昏黄的路灯下,她身手利落,骨节掰得咔咔脆响。解决完眼前的混乱,回过头朝我温柔地笑。我一时间有些恍惚。“春天到了。”天鹅绒的缎面上一轮圆月,闪耀着淡淡的清辉。

我想起我嚎啕大哭之后在祝遥身上蹭干净了眼泪,对她说,“感谢你,成为我的光。”

我想起我谈起姓名的来历,我母亲是重庆人,我父亲是安徽的,他们约好生男孩就叫安皖,是女孩就叫安渝。我问祝遥,她说,

“我出生那天,父亲出车祸死了。生与死的距离,太遥远了。”

是啊。太遥远了。

不过马上就不会了。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我在半空中飘浮着,双脚离地。

熟读背诵社会主义科学理念身扛唯物主义大旗的我着实花了些时间接受了这个现实。想起小时候听的那些故事,大概是黑白无常在来接我的路上堵车了吧。那在这之前,不如就再看几眼这个世界吧,其实我还挺想知道我死了会发生什么呢。

我看见了地上鲜血绽开的花,和中心血肉模糊的我。随着人越来越多地聚集,我突然有些后悔我当初为什么要选择这种方式离开,实在是……太难看了。想来这是我这么大做过的唯一任性的决定,也便罢了。

几分钟后,我的死讯便高高地挂在热搜第一,人们哗然。随之而来的是大片的哀悼和叹息,人们开始追忆我,惋惜青春年华的凋零,探究我自杀的原因,反对网络暴力声音再起,人们站在正义一边一致讨伐键盘侠喷子狗。微笑抑郁症也和我的名字一起冲上了热搜,一时间我竟不知道该作何感想。从我死掉的那一刻开始,全世界都在爱我。我突然想起我的祝遥,下意识摸摸心口,发现我透明的手直直穿过了胸膛,伸向身后。

我远在国外的挚友不能第一时间来看我,在直播中失声痛哭,大家骂她蹭热度不要脸:“你这么爱她,怎么没跟她一起去死?”“人血馒头好吃吗?”我的好友在悲伤中忙着料理我的后事,没空上网发博悼念我,大家骂她虚假姐妹情:“你姐妹死了你都不发微博哀悼?你是人吗?”“安渝那么漂亮,死了真是太可惜了。可是你活成这个样子,怎么还没死?”

大众对死者总是格外温柔和宽容,他们的刀剑穿过死者,刺向身后,更多的人。

可我在呜咽的哭声中听到她们说:“你怎么……可以死呢?你……是,光啊。”

“你是我的光啊。”

我站在人声喧闹的街口,哭得肝肠寸断。尽管我已经如此。

没有声音,没有眼泪,也没有人看见。我却觉得腥甜。我以为死了就结束了,却原来活着死去都一样。

网上有博主出了我的仿妆,美名跳楼妆,也如愿红了一把,即使是黑红。营销号打着科普的旗号炒了一波抑郁症的热度,又一次引发大众对这一群体的关注。一些人行走在大街上,把抑郁症当成挡箭牌骄傲地示于人前,另一些人在没有光的角落里,被它压在身上虚弱得难以呼吸。

黎明已至,漆黑的天空逐渐亮起来,云彩血染似的好看,远处东方露出鱼肚白。我想,不会有人来接我了。

我将在每日的深夜重复我的死亡,从高楼坠落,千千万万次。

每天都有千千万万的人死去,或者,每天都是我,死亡千千万万次。我是谁已经不重要了,我是我,也是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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